小文哥离开沙丘的第二年,秦王楚壮年而逝,魏国信陵君率韩、赵、魏、楚、燕五国联军合纵抗秦①,在函谷关外大败秦将蒙骜。秦王政临危继位,太后仲父监国。秦熄烽烟。
升平并未持续,战祸绵延,到他离开的第三年,秦王政向父王求亲。他不行纳彩问名,只以蒙骜将军,十万铁骑拔我晋阳,换那个以武定国的赵家公主,带着一丝微妙的残酷。
但私底下,求亲使自咸阳出,为我送来纳征之礼。泥封的帛书是秦王亲手誊写的名讳八字,壬寅正月旦日,嬴秦氏三十一任国君政,封缄用的是私印,籀文书一个“政”字。玄、黄、青、白、朱五正色的绢帛重重裹了一方缠花并蒂的漆盒,里面五色骈丝,系一只片金的雁形白玉碧。他以天子上礼向我下聘,雁无双偶,此情如玉,终究打动了我的心。
我裹着暮色送使臣离开。主使是一个文官装扮的男子,不惑年纪,白肤胜雪,美髯漆黑,容颜可谓绝世。只是我留心过,他奉上漆盒的双手长了一层厚茧,虎口粗糙,有鞭刺划痕。他道:“臣请公主手信。”
我略一沉思,让银杏从寝殿取来一只锦匣,又让芸娘去流泉殿取来太阿剑,一并交付道:“愿主使代陈秦王,雌雄太阿,望剑如面。”
主使的面色徒然生起一丝锐意,语气沉沉道:“公主果然有风骨,骨子里悍的狠,别家公主都爱金镶玉,粉团花,您倒是回了一把剑。”他拔剑出鞘,在我身侧舞得凌乱,喟叹道:“这剑是白起将军的随身之物,杀伐何止千万,自他自刎,剑也失落踪迹,不意竟在公主手里。”
我见他杀心立现,不由得心口一紧。秦赵不睦已久,他和他身后的秦国社稷绝难容许一位赵女入宫。何况此一行人从未交换国书,又仰仗剑术精艺,剿尽沙丘宫易如反掌,根本不碍邦交。
自见他一手厚茧,我已料想有变,也做了一些筹谋,缓慢开口道:“将军稍安勿躁,先看锦匣里装了什么。”
他迟疑打开锦匣,见是一褂殷红嫁衣,倒略惊讶起来。
我果毅道:“六国合纵抗秦时,穰侯魏冉②曾以金镒美人破纵连横,方便白起将军行兵之道,先妣便是其一。相信行人署③仍有记档可查。母亲只身赴赵,早知此身不复,再难回到咸阳,便要孤从为她立衣冠冢。将军手中便是先妣故衣,是孤重之又重之物,今日交托,当明孤志。”
静默片刻,容他细想,我又逼视向他,沉声道:“这剑则更有渊源。白起将军是先妣养父,故人长辈临终所愿,要家臣蒯聩单骑千里,将太阿托付先妣,是怕他身故之后埋没了神兵利器。如今这剑得付秦王,一则不负故人所托,二则借将军之口,表归心之意。”语调虽言笑晏晏,温婉动听,我拢在袖里的手却抖得厉害。
他默一默,又默一默,时辰是那样难捱,直到我身上涔涔腻起一层冷汗,才听他怆然一叹,道:“公主这样聪明,洞察先机,纹丝不漏,骜可否一信?”眼神递来,竟如上古名剑般笔直高洁,让人呼吸一窒。
蒙骜,他就是秦国上将蒙骜。
听他语意,情知他已经被我说动,静静松了口气,眼眸一瞬不瞬盯住他,抿嘴笑道:“孤只知世间之事,若把握不住,那便从心。心念如何,行为就如何,知行合一,万事不错。将军可以问问自个的心,愿不愿意信孤。”
蒙骜慨叹点头,屈膝行礼道:“臣愿信公主之言,亦愿公主知行合一,磊落坦荡,绝不负我秦王。”
我何尝掂量不出这话里的威胁,心自是倦极了,仍强作笑颜,婉言道:“将军可尽信今日之诺。”
蒙骜收了剑,作一声长啸,十二骑侍卫训练整饬,翻身上马。队首又有一黄鬃小驹,驮了个瘦弱白净的少年。他模样与蒙骜有些像,但称不上好看,唯独那一双凤眼,鸦色的翦瞳剔透玲珑,平添瑰色。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眼睛。
少年的目光在我面上微微流转,语气诚恳道:“公主,您别怕。”他停一停,又看我一眼,“陛下嘱我随行,就是要我劝着老爷子,我总会想法儿护住你。”
我道一句“多谢”,转身朝内殿走去。四月的日头不算炙人,背心却沁出好些汗,湿答答得黏住小衣,被熏风一裹,直教人侵骨生寒。
回头看蒙骜一行人远得瞧不见了,少年还伫立原地,寒烟新柳,织成一色翠绿屏障,软软垂在他身后眼前。
数日之后,父王以公主仪仗接我回宫。一列轩车停在沙丘宫门口,为首的马车垂着月白文锦,铆钉是白铜打的,从车顶向下,垂着一双半尺长的玉璜。驾车人身上有好闻的甘草味,笑起来很是乖顺,轻声道:“公主,小的是您的掌事太监,名唤赵岐。”
离开沙丘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头。我看见芸娘站在城门边上,褐色的裙摆在风中招摇。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沙丘,母亲的沙丘,芸娘和蒯聩的沙丘,我和小文哥的沙丘。一年数次的风沙,如银的月色,还有冬天总会落下的雪。这是我全部的记忆。
回到邯郸那日天色晴好,沿平都官道向前,邯郸城的最深处,赵王宫④恢弘的矗立。是一个品字型的方城,丹砂敷面,阁楼相向,在朱漆宫门上烙下缠绵暗淡的阴影。
穿过司马门,赵岐停了车,另换四个宫装打扮的清秀小厮担肩舆。他躬身扶我坐好,银杏步行跟在身侧,西北向又走一阵,来到一座抄手相连的繁复宫室跟前,匾上提着“长乐宫”的款。
还未落轿,便听见台基上疏疏落落的人声,一位秋香色服制的贵气命妇越人而出,自台阶下来迎我,直呼道:“我的儿,可想煞我了。”
赵岐垂头站在我身后,压低声音道:“这一位是赵王宫分位最高的息夫人。”我莞尔一笑,这内监聪明得很,灵巧不邀功,对我脾性。
我整衣欲拜,被息夫人伸手拦住,喜极而泣道:“我的儿,可盼着你了。姐姐怎就舍得弃你先去了。”周围侍立之人,一边宽慰劝解,一边拿帕子抹泪,劝了好一阵,她才略略止住。
芸娘早有交代,息夫人对母亲很是照料,出宫后亦得她斡旋诸事,值得我一拜。我屈一屈膝,恭声道:“苏少失先人,长于闱外,礼仪教化却不敢废怠,夫人既是宫中贵主,又是苏的母辈,当受苏一拜。”
息夫人拍一拍我的手,道:“好孩子,咱们娘俩见礼的时候多的是,莫让你父王久候了。”也不知是不是在日头下站太久,她的手泛着潮汗,滑腻腻的一层,牵我过了走过几级台阶,直行到便殿跟前。
才入大殿,只觉锦幔重重,光线阴晦。我立在廊下待传,息夫人迎到父王跟前,哽咽道:“主上您瞧,定国来了。”
父王的目光却不瞧她,一径在我身上,唇际隐约叹息。我一向耳力惊人,隔着重重人影,也只听得半句慨叹:“云梨,咱们总算又能相见。”他略默一默,又朝我道:“定国长这样大了。”
息夫人的眼波自父王面上涓涓而过,旋即含悲啜泣道:“云梨姐姐进宫时,也就是定国这副模样,怎么就去……” 一语未尽,泪珠倒先落了不少。
父王握一握她的手,权作安慰,寂寥道:“知道你与云梨亲厚,心里不舍,有这份心意就好,莫把定国招哭了。”
息夫人忙低头拭泪,含羞道:“主上说的是,臣妾一心记挂姐姐,倒有些失态。”收了绢子,她缓缓道:“不知主上让定国住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