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雨如织,不便出游,我和小文哥闲来无事,倒是把武灵王留下的木牒彻底拼凑起来。那是幅周天子的帝王江山图,刻着河道纵横,山谷耸峙,一派天家意气,上头还隐约有行绳头小字:雍立十九年,姚娃仙逝。朝天子,观九鼎⑤,绘写帝王江山,九洲揽尽,献于惠后前。
我俩赤足薄衣,一人擎一柄巨烛,怔怔看服员辽阔广袤无垠的天子之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指向地图欢快道:“小文哥,沙丘在这里。”
小文哥剑眉微蹙,全然没听见我在唤他,一味高举白蜡,将大小国邦逐一品过,戾气比平日更甚百倍,又有不一样的地方,似乎乖戾中多了一丝沉敛。
我跺脚又喊一声:“混小子。”
他神色有些恍惚,回头看我,模糊笑道:“你过来瞧一瞧,咸阳在这里。”
我缓步向他移去,他冰凉的手指拉住我,十指扣合。我低头一笑,听他惬然道:“从邯郸离去,过中牟、新郑、寿陵、入函谷,经桃林塞,就是咸阳,八水绕城,沃野千里,是咱们的咸阳。”
我心里平和欢畅,轻笑道:“哪里就成咱们的了。”
他眸光明亮,笑吟吟的瞧我,亲昵道:“你不是想去咸阳么。”
我微微一愣,悄声道:“这心思可不敢说。”再一细想,去咸阳无异叛君叛父,不忠不臣,我从不敢言明,只在母亲招魂那夜大略提起。眼眸溜溜一眨,不觉笑生两靥,撅嘴嗔道:“原来平白偷看我一夜,亏得清早还装出不理不顾的样子,把我的鞋扔出墙去。”
小文哥面上熏红,声音像从古旧记忆里传来,十分挚意,道:“那日你喜衣红妆自月下来,周身梨花如雪海,唱一首奇特的巫曲,我虽不懂,也觉震撼。好似随你的歌音游移在人世边缘,亦真亦幻,亦肃亦媚。十足仙姿妖冶,飘渺得不似人间。”
我低头抚弄腕上一只莹然生光的白玉镯,抿嘴笑道:“你是不知,我也不愿同你提起,众人皆言我是妖星再世,一出生便克死三位兄长,要不怎会一直在沙丘不回去。我连邯郸都容不得,遑论咸阳。”
小文哥目光濯濯,骄傲道:“何必为几声不入耳的非议自苦。你若真心想要,总有遂愿的法子。”他手指轻叩咸阳那块木碟,眼神瞬时犀利如鹰,果毅道:“我就想要。”
烛光一晃一跳,游弋明灭,瑞兽带盖四足小铜鼎里烧着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室,直叫人觉得庄重谨然,竟分辨不出他是想去咸阳,还是想要咸阳了。我睨他一眼,衔笑道:“你想要?”
“不行么?”他笃定看我,嘴角逸出一丝笑意,言他道:“可惜这样好的江山,你曾祖父武灵王竟只想献给一个死美人。”
我揶揄道:“换做是你,就要江山了吧。”
他的目光徐徐盘亘在我脸上,握住我的手渐渐用力,一字一句道,“我偏生得贪心些,江山美人都要。”
我看向那幅国图胜景,帝王江山,努力想象姚夫人摄人的美貌。武灵王曾如此眷恋她,即便她早早死去,也要把大好江山都献到她陵前,太美丽果然是致命的。我因问:“若我死了,你会像武灵王记挂姚夫人那般记挂我么?”
小文哥的眼里闪烁炽烈的光芒,笑得得意而放肆,道:“不会。你不会死,我不许你死。”
我不愿再说什么,他亦不懂我的沉默里,琐碎的少女心事。我俩相伴多年,他乖戾,我隐忍,似多么默契调和。于此时,他的不问,我的不说,终究涩了气氛。我默然片刻,方道:“我乏了,你也早些家去吧。”
一夜辗转,到三更才起睡意,不料天光时分焦雷滚过,更是难以成眠。我见雨下得这样大,心里又有些小性子,躲懒不肯出门。两天过去,小文哥始终不来寻我,遣了银杏去找,只说家中街上都找不到,倒像漏夜迁往别处去了。
到第三天傍晚,大雨初停,天际撑出半朵月亮,氤氤氲氲,显得更闷了些。我一连几日心神疲惫,郁结难舒,忍不住躲进大夏殿哭上一场。正到伤心处,身后骤然有脚步响起。一回头,小文哥像是从夜色里钻出来,手里提一只夏细布做的灯笼,喘息道:“我到处寻你,你竟躲在这里。”
我跑过去,用力抱住他。
他垂首,浅棕色的眸子蒙了一层水汽,冰凉的唇轻触我濡汗的额头,忙哄道:“哭得这样丑,还是笑的时候最好看。”
我不理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指,狠狠咬下去,直咬到唇齿格格作响,一抹腥咸滑过舌尖,才松了口,抬起眼睛看他。还是麦色肌肤,清水面庞,琉璃珠一样的眼睛,望得人冰冰凉凉。
小文哥也不喊疼,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小蛮,父亲来接我……”
我伸出食指点住他的唇,阻止下面的话。我一派娇憨行事无常,并不代表我真的一无所知。他凭空消失,又是踏月避人而来,我早已明了他想说什么。我抑住鼻尖的酸涩,拉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眼里早已珠泪滚动,喉中哽咽,根本无法回答,只得背过身去。
我强忍眼泪,一字一字又问一遍,“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过身,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那种笑容,好像随时会消失在水里,声音带着一缕迟疑和哀凉:“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离开,什么时候能回来,又或者,还能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