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是尾七。照母亲的巫简所言,人有三魂七魄,死时七魄尽散,只剩一抹生魂流连人间,逢时可招。芸娘为宽慰我的病况,依言替我置办了蘸台,我披着母亲的嫁衣,端立蘸台之前,手持一杆带根的竹枝,系上月白符布,作招魂幡,念诵道:“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⑧
四野空旷,流离一地月光,云气自夜色深浓处缓缓激起,如柳絮般游丝不定。母亲温凉的容颜在夜雾中拂过,头发像丝线一样缠绕我的手臂。沙丘宫的檐牙在月色中显出矜雅的弧,云气在树间依徊聚散,硕大一株梨树,显得格外迷离。母亲明艳的身体,缠绵在繁花之间,她在枝头咯咯巧笑,孩子一样的容颜。
我放声大哭,奋力向树上爬去。她的身体始终维持在我触不到的距离,并不看我。我在枝头止不住抽泣,把嫁衣挂在身旁,开始唱一首巴人的古曲——
一奠酒,泪汪汪,亡者在生晓夜忙。晓夜忙,百花遍地香,无常到,一去不返乡。
二奠酒,满金瓯,亡者在生晓夜愁。晓夜愁,逝水往东流。无常到,一去不回头。
三奠酒,哭太阴,亡者在生晓夜明。晓夜明,玉洁又冰清。无常到,一去不复程。
不伤心,也伤心,黄泉路上一孤身。
云气在嫁衣上隐逸,魂魄依稀。我把嫁衣裹起来,一层又一层,用殷红的玉线缚住。这里聚着母亲的生魂,我想带走她,去咸阳。终有一天。
天光微暿。我的眼睛因长时间哭泣而肿胀,身体疲倦的舒展,光着一只脚。才发现已经爬进废弃的大夏殿,满地残垣和书简。树下一个瘦而阴鹜的少年,沉默看我。
我端坐花树之上,被凉风露水一扬一卷,只觉侵骨生寒。偏偏树下男孩是个木雕脸孔,见我一身狼狈,依然没有半分表情。我懊恼道:“把鞋子给我。”
他“咦”一声,耳根微红,垂头去看我的鞋。鞋底是用整块象牙琢成的凤头纹样,鞋面是芸娘亲手绣的攒宝喜鹊,拇指大的珍珠点缀其间,华丽得耀花人眼。他弯腰拾起鞋子,蹙眉撅嘴,并不抬头看我。
我见他一动不动,俯身去瞧他,头发擦着他颈脖的伤口。他痛得一凛,桀骜的眼睛像没有温度的琉璃珠,看得人荒荒凉凉。我有些无措,轻咬下唇道:“你很痛?”
他依旧不做声,负手站在漫天梨花里,安静得像一口井。
明明是他不敬在先,偏要我来哄。我抱着嫁衣从枝头滑到地上,朝他伸出光着的脚,撅嘴道:“你手里是我的鞋。”
他戾气的眼风自我面上扫过,冰冷冷的,也不搭腔。我的绣鞋被他用两根指头轻拎着,倒像捉了一只鸟。
我怒极了,反倒朝他促狭一笑,“你怎么不去拿只鸟笼把它关了,也省得费力提着。”
他又挑眉睨我一眼,随手将鞋子掷出墙头,挑衅道:“我也不稀罕你这鞋。”
我恼得面色燥红,一赌气,把另一只鞋也脱了,拎在手里往回走。脚下石板湿润松动,一寸幽凉,兜袜被青苔染湿大半,灰绿绿的,显得十分腌臜。我看不过眼,索性将袜子除下,赤着一双脚就走。
他唇边扬起一抹讥诮,平淡道:“我倒要看看,春寒料峭的,你这公主娇躯能走多远。”
他明知我是公主,还执意戏弄,摆明寻人闲气。我懒得同他斗嘴,跺脚往殿外走,比肩而过的时候,我把手中的鞋狠狠砸在他背上。他吃疼的转身,防备而乖戾的看着我,那眼神,让我瞬时想起了母亲。
我只觉心软心悸,恍惚道:“你很害怕是不是?”
他愕然以对,一双眼看得深深的,才要说话,又被我牵住了手,痴然道:“你别怕,我总会护着你,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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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此一句出自楚国宋玉《招魂》,文有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