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蒯聩的那一年,母亲开始真正的衰老起来。她病患连连,经久不愈,麻木而沉默的听蒯聩吹着骨笛。每次同我见面,母亲都会好脾气的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和我小时候相像得紧呢。”我看她眉目温和、神情愉悦,怎么也不是个病人,但她终究不再认得我,自顾说唱做念,无知得像个稚儿。
父王广招异士为母亲续命,能医则活,不医则死,大批医官和方士被斩于北市,喝下的药渣子车载斗量,以至我很多年后忆起沙丘,似乎还能闻到一股子药味儿。但我对一切并不排斥,年复年的同母亲长夏眠柳,持鳌封菊。到有一年梨花开好,觉得她也是喜欢的,便让贴身侍婢银杏在阙阁里置下席子软枕,与母亲一同赏春。
赏春那天正好是宫里除尘的日子,芸娘领着众人在前殿忙活,给各处铺上新的蒯草席。我用大氅裹住自己,就着一点草木腥气,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阖宫静谧无声,锦帘半垂半卷,阳光细细碎碎的流过,我在梨花雪里睡得格外香甜,醒来还是发懒,微一睁眼,却见母亲明丽融融更胜花色,冲我温言道:“小蛮,可睡好了。”
我一时激醒,只觉喜不自胜,又有道不出的委屈难过,根本不敢起身,悄悄把她裙角攥紧在手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母亲随手拾取几片梨花瓣,对银杏怅慨道:“孤一病许多年,梨花都不知开了几回。公主既睡着,孤便做些梨花糖糕给你吃吧。”
银杏狡黠一笑,福身道:“奴婢去准备准备。”转身就要告退。
我再忍不住,起身娇嗔道:“银杏走,阿母不走。”
母亲满眼笑意,捏住我的鼻子,宠溺道:“早看见你眼珠子伶伶转呢,还装睡。”
我揉着衣裳委屈道:“阿母,你总算记得我了。”
母亲的眼神有些游移,低柔道:“阿母一日都不曾忘记你,只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头,自己还是个孩子,又怎会去想,自个的孩儿都这般大了。”
我见她神情迷离,满怀的心事,不愿再生怨怪,因问:“阿母梦见了什么?”
她的嘴角溢出一缕淡薄笑意,幽幽道:“不过是许多年前,在咸阳的一段生活。说与你听,你要乏的。”
我知道她不愿说,温顺得蜷在她膝上,言他道:“咸阳在什么地方。”
她伸手指给我看,“漳水往西,有个灰色的城墙,也许只有这么一点,就是函谷。”她比划一个具象的尺寸,“函谷关呦,高不可及,兵不可破,再往西,就是咸阳。”她顿一顿,笑容十分古怪,冷然道:“是阿母再也回不去的咸阳。”
我用双手圈住母亲的颈脖,探头枕在她颈窝里,低声安抚道:“阿母,我是公主,这世上有什么地方不能去?等我长大了,便亲自送你回咸阳。”
她侧头亲我的脸,鬓发沾染青云胭脂的木气香,低低笑道:“真是个孩子,哪里懂得世道的艰难。”
我黏在她怀里不肯出来,笑声如铃道:“阿母,你要信我,我的剑法很厉害,今后会比蒯聩更厉害。不管世道多艰难,我都会护着你的。”
母亲慵懒点头,扯开一线笑意,凤目半阖半睁,似是倦怠极了,握着我的手也纤若无骨,莹白触目,带着丝缎般柔滑绵腻的触觉,慢缓缓道:“小蛮,银杏不在,你去把阿母的骨笛拿来。”
我连连点头,朝楼下跑去,母亲赤红的身影倦倚扶廊之上,倾身向我。我朝她欣然挥手,止不住惬意快活,却见她毫无征兆的急坠而下,仿若无翼之鸟,跌落在沙丘宫荒败的地砖上。艳红的血腥咸团聚,开到荼蘼。
我尖叫着冲向母亲,谁也拦不住,芸娘循声赶来,哭得一脸眼泪,颤声道:“快去……去瞧瞧夫人,快去拦……公主,还有……还有太医,快去!快去!”蒯聩循声奔来,打横抱住我的身体。
我撕咬他的手臂,嘴里腥味翻滚,恨恨道:“都怪你,都怪你来见她,你害死她了。”
蒯聩的声音好似一把钝刀:“公主,你别喊。”他这样抱怨道,把我重重丢回芸娘怀里。“都怪我,我知道的。”他掏出匕首,狠狠刺进自己的胸口,喟叹道:“都怪我呵。”
他眼神灼灼,看着我,泪水滚滚的死去。我慌乱的尖叫,尖叫,直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春天,因为母亲的死,我患上一场急症,身体寒去热来,动辄晕厥,甚至没能参加母亲的葬礼。银杏告诉我,芸娘把蒯聩埋在了沙丘宫,而母亲,被父王葬在更加遥远的赵家王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