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还有人提起我出生那天的诡异星象,太白星又大又凉,挂在赵王宫上,明晃晃的,我在一室星辉里坠地,咧着嘴笑,不曾哭一声。到第二天,信陵君窃符救赵,解去秦国对邯郸的围困,十天后,秦将郑安平千里投诚,麾下兵马尽数归赵。
烽烟肆起,金瓯破碎,但我毕竟出生在一个胜负时刻,伴随紫薇沉落,太白将星①入主。父王封我定国武安公主,安民法古曰定,克定祸乱曰武。以兵征,能安国。
可惜木秀于林并非一桩好事,所以打从记事起,我只能生活在沙丘宫②。北宫沙丘距离邯郸千里,土质沙化,宫室荒草丛生,母亲从不找人修葺。它始终保持殷商时代的模样,高夯台,勾栏杆,美丽而且荒凉。
千百年前,商王帝辛在此修建沙丘宫。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才思敏慧,大力摄人,名字也很好听,叫做子寿。他同妲己相守了二十一年,从年轻到老去,却一遭亡国,被说成“牝鸡司晨”,落了“纣王”的骂名。
后来,我的曾祖赵武灵王在这里遇上姚娃。他胡服骑射,显赫张扬,却难抵情之一物。姚娃命不长,早早死去,曾祖却为她壮年逊位,把权力王位都传给他俩的孩子。八年后,他俩的孩子被佞臣蛊惑,将曾祖幽禁沙丘宫,饿足三月而死。那孩子是我的祖父,赵惠文王何。
我住的熙凰阁在沙丘宫尽头,毗邻母亲的流泉殿,近水,格外潮了些。一字并肩是饿死武灵王的大夏殿,早已封禁多年。两殿间隔不过六尺,夹道是明艳的丹砂墙。听胆大的内监说,半夜值守经过,常听见大夏殿悉悉索索的响动,正觉得悚然。一回头,就见我的母亲端坐在流泉殿,她的头骨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
那时候我还年幼,从不觉鬼神可怖,总愿意呆在流泉殿,看书练剑,独自玩耍。母亲留下的物件都搁在库房的箱笼里,衣服首饰、丹砂辰符,记载草药巫医的竹简,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整理它们,直到内监开始寻人,声声唤着公主,才得空应上一句,“孤在这里。”
沙丘宫的夜晚沉凉无比,芸娘掌灯前来,声音如同椿尖般澄澈,轻声抱怨道:“公主,你让我好找。”
玄月凄迷,我伏在芸娘背上双眼沉合,嘟哝着说:“芸娘,咱们回家。”
回宫路上,芸娘又一次提起母亲。她是辰州巫傩的女儿,为秦和亲,送嫁时甚至惊动两国最精锐的铁骑。这厢赵军胡服骑射,别样英雄,那厢秦军铁骑如雷,长驱函谷。我的母亲步步莲花走进赵王宫,瞬时颠倒众生。
芸娘的声音低回而挚意,说巫傩的女儿性子刚烈,成亲后不对父王说一句话,直到有我。她希望我可以像平民家的女孩一样得到宠爱和眷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父王开口,自请放逐,长居沙丘宫。“公主,我晓得你不记得这些事,却总愿意说给你听,想教你明白这份自在得来不易,会更加珍重自己。”
我搂紧芸娘的脖子,软软道:“芸娘,孤记得的。 ”
我记得父王的车辇在沙丘官道上去了又回,母亲始终不愿相见。我记得母亲有张神色绢艳的脸,红衣锦绣,在梦里唤我“小蛮,小蛮。”
只有母亲唤我小蛮。我的闺名叫苏,父王给拟的名儿,在巴人③的方言里,是月亮的意思。
芸娘告诉我,“蛮”④是一种鸟的名字。母亲的巴人祖先曾把“蛮”献到周王御前,它们只有一只眼睛一只翅膀,要比翼才能飞翔,要成双才能活下去。所以我想,所谓小蛮,比翼之鸟,一定同一个英俊卓然的男子有关。只可惜呵,他离去,她和亲,再也不能相见。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蒯聩就是那个男子。他是位俊朗的游侠儿,出手阔绰住在沙丘城最好的酒肆里,与慕名前来的乡侠仗剑斗狠。我遇着他的时候,他正在宫门口的树荫下喝酒,见到我便笑道:“剑使蒯聩见过公主”,又道:“您长得真像您母亲。”
我一怔,不信道:“你见过孤的阿母?”
他说是。问他是哪里人,他笑了笑指向西边。
午后的沙丘宫萧然一默,蒯聩在树下把玩他的剑。剑光深寒,剑柄鎏金错玉,十足的锐利锋芒。我因问:“这是你的剑?”
他摇头,反问道:“公主喜欢太阿么?”
我缩了缩脖子,怯怯道:“它杀过很多人。”
蒯聩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起身舞剑,声音听起来低哑又愉悦:“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⑤
阳光淡然,在地上绵延深重的影。蒯聩单膝点地跪在我面前,双手奉剑举过头顶,他凝神望我,眼中闪过一点精光,执着道:“公主,您可愿受剑。”
我并不懂他讲的话,但他炽烈的情绪、莫测的剑术皆令我动容,我伸手接过长剑,心羡道:“你要教孤使剑么,孤愿意的。”
母亲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叹息道:“小蛮,太阿剑杀人累累,你果真想要?”
我朝她重重点头,骄纵道:“我就是想要。”
她顺一顺我的额发,轻声道:“好,你想要,阿母便允你。”又向蒯聩道:“剑在这里,他在哪里?”
蒯聩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支骨笛,牛骨琢的笛身,灰白中泛一丝粉,紧盯着母亲道:“他在这里。”
母亲咬紧下唇,胸口起伏不定,颤声道:“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