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县署前原有一座检阅场,早已用松木搭建了一丈高的**台,天刚放亮,就挤满人群。热闹的地方从不缺买卖人,提篮子卖早点的,摆豆腐摊的,捏糖人的,挤挤挨挨,吆喝声此起彼伏。
灾荒中捐过巨额钱粮的“贵宾们”早已在县署议事厅内等候,个个神采昂扬,喜气洋洋,打扮得鲜彩照人。
当初穿开线裤子来议事厅装可怜的王财主如今精神抖擞,头戴西洋呢布礼帽,穿着细丝软棉马褂,胸口衣兜里还塞了块怀表,镀金表链闪闪发映光。
这家伙身材矬矮,胖脸绽笑,小眼发亮,一身装扮,比娶姨太太时还考究。
津门县穷乡僻壤,怀表是稀罕物,大家聚到王财主身边围观。王财主把怀表掏出,打开表盖,向众人炫耀:“听听,走得喳喳响,这声响多清亮,比喜鹊叫得还好听!正宗美利坚货!”
有人伸手去触摸表链,惊讶喊道:“这链子还真是金的?多钱买的!”
王财主故作矜持,说道:“不贵,这链子就包了一层金箔,五块银元!”
众人咋舌:“光表链就五块银元,怀表得多少钱?”
王财主眉飞色舞:“就这一块表,加上链子,一共三十块银元!”
众人又是一片惊呼,开当铺的梁掌柜骂道:“老王啊,老王,真不是东西!上月你娶姨太太,十八岁的大闺女白生生地上了你这老家伙的炕。你倒好,扣扣索索地才给老丈人十五块大洋的聘礼,亏心不亏心!花三十块大洋买怀表,你倒真舍得,一块表,都能娶两房姨太太了!”
人们伸手去摸怀表,王财主赶紧把怀表塞回衣兜,用手紧紧捂住,连喊:“不能摸,不能摸,这怀表珍贵,坏了没处俢——就是让你们摸我家姨太太,也不能摸我的宝贝怀表!”
梁掌柜朝众人挤眼,说道:“听见老王说什么了吗?过几日,咱就去他家喝酒,酒足饭饱,不摸麻将,专摸姨太太!”
王财主嬉笑:“只要不摸怀表,别说姨太太,就是我那正房大太太,也随便摸!”
众人惊悚,低声耳语:“老王那正房,又老又丑,瘦得和恶痨鬼似的,性子还恶,动不动抡菜刀劈人!谁敢碰?……摸她?还不如省下心来去摸老虎屁股玩,好歹还有活口的机会!”
也有人议论:“老王的正房和俞世伦的正房有得一拼,俞世伦的正房更跋扈,恶熊似的!听说为了点琐事,把姨太太郑氏都打到床底下去了!”
“吱扭”一声,议事厅的大门被推开,长青道长旧貌换新颜,大模大样地进入。时髦的小分头抹了霜粉,比脚下的皮鞋还亮。
所有人都吃惊地瞪圆眼,不知所来是何方神圣。
长青道长洋洋得意,把八卦帽戴在头上,冲大家作揖。人们这才认出他,先是震惊,后是爆笑,围拢上去,寒暄斗闹。
只有那俞世伦躲在角落,阴沉着脸不说话。
随着一阵紧促鼓响,无数二踢脚被燃放飞升,砰然巨爆,表彰仪式正式开始。“善人”们在警察的指引下,排成一队,步出县署,来到检阅场的**台左侧等候。
检阅场中早已人山人海,上万人聚集,接踵摩肩,翘首等待,都想一睹这些慈善人的真容风采。无数乡下的朴实农人也续续不断涌进城来,他们在灾荒中接受救济,心存感激,也想来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
老人们感慨,这场面多热烈,也就是当初前清犯人砍头示众时万众围观的场景才能比得上。
首先上台的是王仲源,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留着八字胡,厚重的皮鞋踱得台上的木板咣当咣当响。
他首先示意人群安静,高声讲起这次大灾的惨痛。说到动情时,眼圈发红,摸出手绢摘下眼镜不断拭泪。台下唏嘘不已,也有人想起伤心事,嚎啕哭泣。
王仲源接着叙述救灾当中津门县富户豪绅的贡献,赞扬他们仗义疏财,扶助饥贫,为后世表率,云云。
华忠良老先生走上台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抑扬顿挫地宣读捐赠人的姓名和捐助数额。
“金鸡店乡李怀义先生捐小麦五十石,银元四十块!其母慈善,加赠铁锅十口,猪油两罐!”
“五里顺乡郑宝通先生捐高粱七十石,银元六十二块!后又无偿赠送运粮马车一架!”
每宣读一个名字,台下总会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喝彩声,这是诚挚的民众表达自己谢意的特有方式。
念到名字的捐赠人依次走到**台上,和县知事握手,佩戴上大红绢花,再向台下群众鞠躬致敬。然后走到**台后面空地站好,排好队等候上街游展扬名。台下人无不踮脚争视,挤挨中,许多人的鞋子都被踩掉。
“郑记布店郑掌柜捐布五十匹,银元五百!”华忠良继续念,随着名单中捐款数额的增加,台下的呼喝声愈加猛烈。走上台来的“贵宾”的身份越来越“贵”,也越觉脸面光彩,一个个昂首挺胸,笑逐颜开。
“高记粮铺高掌柜捐粮四千二百石,银元一千块!”!华忠良高声念出。
高掌柜穿着马褂走上台来,鼓声擂响,群众们报以滚雷似的喝彩。高掌柜自觉荣耀无限,接过红花戴在胸口,连连向台下鞠躬。喝彩声更烈,直传入云霄。
送高掌柜走下台去,华忠良顿了顿,看了看台下,高声念道:“天齐庙冯道长捐黄金六百两,银元七百块!”
整个检阅场瞬间安静下来,人人瞠目结舌,寂静得如同七月十五的鬼夜!几条在检阅场窜耍的狗也识趣地趴地上不动了。
长青道长昂着头走上台来,戴上红花,向台下鞠躬。人们先是窃窃私语,如同春蚕嚼叶,沙沙不止,声音越来越高,相互大声探寻长青道长的底细。有人不相信这怪模怪样的道长能拿出如此巨款,也有人言辞凿凿地证实确有此事,也有人感激,有人质疑,有人疑惑……
喧哗声越来越大,如同决了口的黄河,巨鸣澎湃,震耳发聩。长青道长见下面混乱,站在台上不知所措。王仲源冲旁边的击鼓手一递眼色,“咚咚”……大鼓骤响,好似崩了炸雷,长青道长淬不及防,唬得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