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祖训有训,忠君报国,所以王放之就算再怎么权势滔天,也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
虽然整个朝堂就在咫尺之间。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王家的男人,身正不怕影斜。
而且虽然忠君,他却并不愚忠。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将王氏的光荣延续下去。
上百年的世族只会在他的手中更加昌盛。
王氏祖训又有训,王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泪。
所以在王放之在遇到孟云开之前,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不是没有伤心事,但终究没有放在心底。
就连父母双双逝世,他也没有哭过。
他知道世上有一个度,而王放之将它把握得很好,从来不踏出那一条线一丝一毫。
王放之活得稳妥,步步为营,井井有条。
可是这一辈子,他唯一把握不好的度就是孟云开。
甚至在他对她怦然心动之前,他便已经越过那条线太久了。
他娶她的理由莫名其妙。直到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就将她带出教坊了。
孟云开其实和孟云展长得不像,但那天他坐在那里,看着人群中那个故作勇敢的少女时,他就知道,自己娶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因为当她无意识地向他瞥过来一眼的时候,其他的歌舞、所有的靡靡之音,其他的人都似乎没有了声音,化为了天地之间最安静的尘埃。
可能就为了那一刻吧,他娶了她。
说来很奇怪,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
一见钟情?情有独钟?
都不是。
当时的他只能把这种感觉归于对故人难以忘怀的情感,这样方才有一个对自己解释的理由。
只不过当后来的他每每想到这里时,他终于明白,那一刻不过是他们两个人的红线相接的声音。
悄然无声,冷清得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就像她去时那样,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从此就是永别。
她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王放之都会梦到这个场景,然后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满身冷汗,泪流满面,心痛得就仿佛是要四分五裂,让他痛得几乎喘不上来气。
最后每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都已经没有眼泪了。不是不想哭,而是泪水都流尽了。
王放之想到她死前的那一句“大人,我愿你此生平安,来世喜乐,生生世世无病无忧,福泽深厚”,只觉得那是一句最恶毒的诅咒。
所以他终究想不明白,孟云开有没有恨他。
她走了,他的一生也从此陷进了冰天雪地的寒冬,再也不能解封,怎么可能平安喜乐,无病无忧?
如果他能有福泽,他也不想让她回来吃苦了,只想将它用在她的下辈子里,让她安枕无忧。
有一天他看进铜镜里面,想起了曾经有一日,他坐在她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面她为他竖起长发,而外面雪声簌簌,两个人的视线有过片刻的相交。
只不过现在,他独自一个人看进镜子里的时候,只看见了自己的一头花白。
他还没有过三十五岁。
自从她走了之后,他看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毫无例外。那个长廊她在那里站过,那个软椅她在上面坐过。他就像入了魔障一样,从此不得解脱,在所有有迹可循的地方寻找着她存在过的蛛丝马迹,仿佛这样就可以麻痹自己,仿佛她还在。
那张宫灯他留了下来,却没有勇气再碰一下,只能让它留在床头,每天依偎着它的灯火入睡,然后他就会梦见她。她站在长廊上面,垂着眼睛,面色温柔而平和地等着自己。
他就像每天自虐一样地想要见到她,可是见到她之后,他又痛得摧心剖肝。
太夫人说他病了,可是她却没有试图去阻止他,只是悲哀地看着自己,说:“良辅,这是你们之间的孽缘,斩不断的。”
而孟云开死后,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
他不敢面对那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婴儿。当他知道那个孩子的眼角也长了一点红痣的时候,他忽然痛哭出声。
所以当引源和木莲再一次把孩子带到他的面前时,王放之没有再将他们拒于门外。
他当一个懦夫当了太久了,就算是为了孟云开,他也要当好一个父亲。
这是她留给他最珍贵的遗物,会哭,会笑,也可以触摸,是他们血脉的共同传承。
他的身体里面流淌着她的血。
说来也怪,那个孩子被他抱着的时候,忽然第一次睁开了眼睛,颜色与他酷似,都是清浅的茶色。但他看着,心中没有觉得欢喜,反而只觉得失望。
他多么希望那个孩子可以长一双漆黑的眼睛,与他的母亲一样。
他教养这个孩子到了三岁,努力不去想她,只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念着她,一夜夜地失眠。
王放之交给这个孩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娘”,第一句的诗词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只是他甚至都没能把话说完,便感觉喉中一阵酸涩,可是哽咽起来。
他们的孩子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乖巧地掏出胸口前的手绢,伸出小手,为他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擦着擦着,孩子也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