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住那个散发着奶香的小身子,心痛如绞。
有一天他想起了孟云开曾经给他们的孩子写过一封信,却不知道她将它放在了哪里。后来等他找到的时候,是在她给他绣的外袍里面。那一件深灰色的外袍他没有穿过,就怕自己穿过之后就没有了她的味道。只不过这一次他却将它划开,找到了里面的一封信。
说是一封信,其实是两封。
一封是给月明的。王放之没有将它拆开,而是给了月明。他听着他一字字地读了出来。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吾儿,展信佳,为娘唯愿你一世安康,长命百岁,此生此世、来生来世逍遥自在,知足常乐。”
月明抱着信,仰头问他:“为什么娘只给我写了一句话?”
王放之将他抱在膝上,摸了摸他的脑袋:“当娘的,希望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只要平安,她们别无他求。”
那一天晚上,他躲在他们二人曾经的房中,拆开了第二封信。
“大人亲启,
若是大人能看到这一封信,想必大人有时还是会想起我,至少还会穿上我做的衣服。
有的时候我会痴心妄想,希望我去后,大人能够有一丝半点的不舍,那我便一生无憾。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对大人说的,大人可能也不再需要我的叮嘱,只不过还请大人天凉加衣,下雨撑伞,不要再熬夜,对身体只有害处,并无益处。
大人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还希望我走后,大人能够平平安安。
还有一句话,如果大人看过了,觉得荒唐,大可一笑了之。
孟云开此生唯一心悦大人。
孟云开绝笔。”
他看着这一封信,双手抖如筛糠。
这一刻他想陪她一起走的,可是他知道自己还有月明要照顾。
而且就算他愿意一走了之,她也一定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着他了。
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月明很懂事,从来没有办过一次生辰。他每年的生辰,王放之都将他带到孟云开的坟前,磕上三个头。月明虽然嘴上不说,可王放之知道他也是想她的。
有一次,他带着一张纸跑到他的面前,一声不吭地将纸给他看。
孟云开的身影在上面栩栩如生。
这是八岁的月明按照木莲口中的孟云开画上去的。
后来的王放之还是没有撑到月明及冠就去了,死时年仅四十五岁,那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他临终的时候没有让任何人进门,第一次穿上了孟云开给他做的外袍,听着门外月明哽咽的声音,手中握着那一封信,闭上了眼睛。
云开,下辈子见。
还有,王放之也同样心悦孟云开。
他这一辈子,唯一把握不好的度就是她。
……
月明一生都没有过过一次生辰。
他诞生的日子便是他母亲的忌日,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庆祝的。
这一辈子,他最钦佩的人便是他的父亲。
大司马王放之。
父亲会将他放在膝头上,教他读书写字、为人处事,给他讲故事。而其中他最喜欢的故事便是六娘。
那一个小娘子在父母的期盼中出世,后来长成了一个温婉知礼的少女,嫁给了那个满城闻名的状元郎,从此一生无忧,子孙满堂。
只不过这个新郎官不姓王。
月明知道这个故事什么意思,知道六娘是谁,也知道父亲的意思。他宁愿娘嫁给另外一个人,也比嫁给他好上许多。
当他看到其他堂兄弟都有母亲的时候,他不是不羡慕,只不过他想了想,他有太/祖母,有四婶,有木姨,有父亲,他也应该知足了。可就是这样,他有的时候也会在纸上画一个娘,然后剪下来,与她说话。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也画得越来越像。
他会和她说说学堂发生的事,他又背下了哪一句诗,学了哪一个字。
月明在外人面前话不多,可是在娘的面前却可以滔滔不绝,甚至连他今天晚上吃了鱼可是忘了吐刺的事情也要说出来。
说完之后,他就会趴在娘的面前,想象着她在与他说话,温柔地说让他以后小心一点,或者含笑夸奖他。
只不过当他说得兴起的时候,他会忽然停住嘴,不会再说下去了。因为用得太久,纸画出来的娘破了一个角,而真正的娘不会这样。这种时候,月明就会再画一个出来,然后把原来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面,就像娘会陪着自己睡觉了。
他枕头下面的“娘”积了一堆,越来越厚。
父亲走的那一天,十一岁的他在门外痛哭,却知道从此王氏的重任就交到了自己的身上。
月明将父母合葬,一块墓碑下面睡着两个人。
他们不能在活着的时候相知相伴,却可以在死后相守相望。
很多年以后,他也长大了,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大司马。
可是每当他想起父母的故事时,终究只觉得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