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和夫人长得一点都不像,木莲想。
他长得像大人,眉梢眼角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出一辙,一双茶色的眼睛里面藏着一点冷淡,看人的时候也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只不过他太小了,看上去就像是孩子天真又残忍的不以为然。
除了眼尾那一点朱砂痣。
和夫人的那么像,都那么秀气,小小一颗,镶嵌在脸上。
木莲注意到,大人与小郎君说话的时候总是不会去看他的侧脸,就像是无意识地躲避一样。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有大人自己知道了。
她看着年仅三岁的小郎君,有的时候总会觉得看见了夫人。
他们母子俩虽然长得并不相似,可是性格毫无二致,都是那么的安静,从来不给人添麻烦,有的时候可以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呆上一天,很容易被人忽略。
只不过小郎君是整个王府的眼珠子,是怎么样都不会被忽略的。
大人没有再娶,妾侍也没有一个,小郎君自然也是他唯一的孩子。
木莲现在二十一岁了,脸上的雀斑还是斑斑点点的那么几颗,年龄似乎也没有长多大,可是她却已经在夫人的牌位面前自梳。她心里已经想好了,这一辈子她永远都不会嫁人,等以后小郎君长大成人了,她就去给夫人守灵。
身边的丫鬟婢子笑她不懂变通,说她愚不可及,可是她们不懂,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忠诚是可以延续一辈子的,只要遇上对的那个人。
夫人于她,便是那个对的人。
别人都不知道,唯一懂得的可能就是大人了。
夫人这一辈子记得的是她十五岁那年被大人带出教坊,重获新生,而木莲记得的却是十三岁那一年,她被从那个一贫如洗、四壁萧条的家里带了出来,一身青青紫紫,离开了那个不管喝不喝酒都会打人的父亲。
十九岁的夫人抿着一抹微笑,让她不要害怕。
那个时候的她们两个人都不大,木莲却知道自己以后跟随的人就是她了。
就算以后夫人给她消了奴籍,她的初衷也永远不变。
夫人给了她新生,那她自然也要尽其所有地回报她。
有的时候等她不忙了,她就会去夫人的坟边,与她说说话。夫人被埋在了王氏的祖坟里,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石碑,上面被大人亲手刻上了“妻孟氏之墓,夫王放之立”,下面却埋着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会跟她说小郎君的事,说大人的事,而有的时候,她也说说自己的事。
小郎君长得很好,也非常聪慧,三岁识千字,会背上百首诗词,有的时候木莲看着他摇头晃脑地背诵,仿佛就能看到夫人小时候。
恐怕她也是那么小小的一点。
只不过大人反而没有那么好,一日比一日消瘦,明明还没有满四十,却已经满面沧桑。
有些人苦命了一辈子,只有死后才能尝到一丝半点的安宁。她希望夫人在地下长眠不醒,永远不要知道人间的痛楚了。
从此世上的种种苦难与她再无关系,不能妨碍她丝毫。
木莲擦干净了墓碑,神色柔和。
……
太夫人姓郑,排行第三,曾经有人叫她一声“郑三娘”。
郑三娘是那时京都最美的姑娘。
她也曾经有过青春烂漫、五彩缤纷的少女时代,也曾经有一个悄悄爱慕、却不敢开口告白的少年,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嫁给他,与他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可是她是郑氏的女儿。
身为郑氏的三娘子,最终她的梦醒了,人散了,被父亲安排嫁给了王氏的长子,一个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男人。
门当户对,这是她对于婚姻的第一个认识。
嫁过去之后,她安分守己,做得宗妇让人无可挑剔。她生下了一儿一女,其中儿子不在她身旁长大,被他父亲教养成人。他们之间虽然不缺母子亲情,却总归还是没有那么深厚。
相比之下,她是那么爱她的女儿,喜欢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娘子,爱看她叫自己“娘亲”的样子。只不过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她的女儿长大了,情窦初开,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也就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奴仆。
为了那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一个的人,她与宗族断绝关系,与自己这个竭力阻止的母亲一刀两断,义无反顾地走出了从小长大的王府,她的家。
她只给她留下了一只红玻璃的手镯,上面镶着她的女儿最喜欢的玛瑙生肖。
太夫人天天戴在手上,不敢摘下来,这么一戴就是几十年。
只不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的女儿很快就被生活锉磨得不成人形。太夫人第一次在婚后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女儿浑身上下全是补丁,灰头土脸,瘦骨嶙峋。她看见了她,却没有脸相见,只能匆匆瞥了一眼,最后流着泪狼狈地走远了。
她看着女儿的背影,却没有想到那就是永别。
太夫人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口棺材里面了。
她的女儿浑身上下尽是疤痕,死都不能安宁。
她对那个奴仆深恶痛绝,所以当她第一次见到孟云开的时候,她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人。
那个奴仆曾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长了一身好皮相,不然不能将她的女儿勾得茶不思饭不香,而孟云开恰巧也是一模一样的经历。
更何况,王放之与孟云开之间的缘分只不过就是一场孽缘罢了。
因为开始得那么不经意,所以最后也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