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每次回忆,都像是在经历一场酷刑,好比剜心凌迟。
那些美好的时光,久远得像是一场梦,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偶尔他都会恍惚,分不清什么是幻想和现实。
但若是连他也忘记了,身份本就不能公之于众的父母,也就彻彻底底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没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也没人会知道他们为大楚作出过多少牺牲,流过多少血和泪。
“他们的相遇,本是一个意外。”谢霜沉声道:“父亲到达燕国的第二年,为了掩护一位重伤的暗探撤退,和被派来解决那个暗探的母亲碰面,不打不相识。”
“那时候他们的身份都做了伪装,即便都对对方有所怀疑,但都未曾看破。也许是年纪相仿、少时经历相似,他们很快相熟相爱,两年后,母亲怀上了我。”
“也是那个时候,她和父亲知晓了彼此的身份。为了让我平安降生,父亲帮助母亲假死脱身,逃脱了燕国朝廷的控制。”
“她本就是燕国皇室北逃之时掳走的大楚女子所生,对燕国没什么情感,生下我之后,便成为了和父亲一样的大楚暗探。”
“所以我小的时候,被寄养在燕国边境一处庄户人家,他们也是大楚人乔装而成。因为暗探很可能受到监视,父亲母亲也不能许诺我什么。于是每日我都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来。”
君慈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小小的谢霜一个人坐在院中,撑着头从天亮等到天黑的画面。
可是郡主的父母不能善终,谢霜的父母,恐怕也是如此。
谢霜目光放空,似乎在看空气中的尘埃:“直到十五年前,我刚满十岁,生辰那日,我坐在木墩上等到第二日的清晨,他们还是没来。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我睡着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出现了。他们对我说抱歉,母亲补了一碗长寿面,父亲给我带了一本我想要了很久的兵书。”
自从君慈认识谢霜起,这好像是他说的话最多的一天。
只是越听,便越感到心疼。
谢霜微微笑了一下,可多少有些勉强,“那天夜里,我很高兴。”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听到此处,君慈微微皱眉。
他最不想回忆的部分,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大约半个月后,有一伙人夜里杀进了庄户家,他们夫妻为了掩护我逃走,被燕国皇室的杀手杀死。我一个人在边境跑了三天三夜,终于进到大楚的城池,被当做流民给了些食物,才不至于饿死。”
“父母和那家庄户从未告诉我他们的身份,我想回燕国找他们,可那是燕国边境戒严,已经进不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就在边境几座城池流浪。”
“两年后,师父亲自前去边境,才从草窝里把我认了出来,带我来京城,收我为徒。后来我追问她,才知道父亲母亲和我分离半个月后被燕国皇室抓住,极刑之下也未曾透露半分关于暗探的消息。燕国皇室不忿,将他们……”
谢霜的手越握越紧,让君慈感到疼痛,她却没有挣脱,而是在他话语停顿,明显是无法讲下去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四目相对时,君慈才惊觉谢霜眼角被逼出的一抹红。
从前,她从未将“脆弱”这个词与斩杀无数穷凶极恶的犯人的谢霜联系在一起。
但现在,他平日里若千年寒潭一般平静而无波的眼眸泛着点点的水光。
君慈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抱住了他。
小时候她但凡难过,母妃便会抱住她,一抱便是很久很久,直到她情绪好转。
温暖的怀抱确实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君慈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能选择母妃教给她的,这种最简单而朴素的办法。
谢霜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伸出手大力地拥住了她,像要将两人融作一处,即便是天塌地陷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以前他独自品味这些回忆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但好在如今,他有君慈了。
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也不想……再回到一个人的日子。
两颗心靠得无限近,连跳动的频率都无限趋同。
只有抱着君慈,借助这样的力量,他才能把接下来的话完整地讲出来:“燕国皇室,将他们处决之后,悬挂在城墙三月,之后曝尸荒野。”
君慈抱着他,感觉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抬手轻抚着他的后背。
身为人子,谢霜不能为父母收尸,为了国家更不能光明正大的把放有父母牌位的祠堂建在日光下。
他的父母生前便行事于黑暗中,为大楚换取珍贵的情报,避免更大的伤亡,为国牺牲之后,仍然不能见光。
他们的骨灰和牌位本该放在纪念于大楚有功的臣子的凌烟阁,享受身后无数大楚皇帝和朝臣最尊敬的跪拜,却只能龟缩在暗无天日的仓库地下。
从前君慈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谢霜在其他政事上总是持保守态度,唯独在对燕国的大小政事上都极为激进,像是被什么人夺舍一般。
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次为燕国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她觉得谢霜在这种问题上倔强得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着实让人生气。
现在她终于明白,因为只有燕国彻底消失,他的父母才能活在阳光之下。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