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探望不打紧,次日京城的风向就换了一层。从前不过言说这定国公府嫡长女是个身子虚软的,过了这日,她便成了行将就木之人。且自个身子黄土半截,偏还惦记着多子多福,顿时由可怜演变成可笑之人。
至于后头的入嫁太子府,却是落在安宁及笄的半年之后。眼下,亦不那么要紧。
安若估算着时辰,想着静安堂几盏茶用罢,张氏便会带人过来。
她须得在人进攻前,先行落一子。
遂忍下心头悲凉,换上平和的面目,凝向周妈妈:“妹妹及笄礼,我竟是睡到现在。周妈妈,你拿了我的钥匙去库房取几样珍宝,我挑一样送给妹妹。”
说着,不等周妈妈犹疑:“快些去。”
转而又冲琉璃屏风前头站着的两个丫头道:“你们两个同周妈妈一起,一定挑好的。”
三人离去,屋内只余石竹一人,安若忙搭上她的小臂下榻,急促道:“快些帮我把头发挽起,上妆。”
“小姐?”石竹愣了下,仍是先扶着安若起身。
安若坐在妆台前,瞧着掐丝珐琅铜镜中女子的模样,倒先将自己唬了一跳。
镜中女子脸颊苍白,唇瓣也不见一丝血色,唯一双眼漆黑如点墨,长发亦是铺墨般垂下。
她如见鬼一般,竭力定了定神,才赶紧冲石竹道:“快些。”
石竹仍有疑虑,手上动作却是不停,不一会儿便将她的墨发挽起。安若年长安宁半岁,半年前已是及笄,出门见人自当将发挽起。
安若撑着身子,拿过桌边的糕点尽力吃着,她自小身子不好,这会儿精气神上来,身子还是虚软,坐了这么会儿已然有些发晕。她又连着饮了好些热茶,身子才算板正。
石竹拿过一支翠玉细簪,为她插好,到底是忍不住咕哝:“小姐,您真要给安宁小姐送礼?”
“咱们院里没什么好东西,库房那些……”石竹不能不迟疑,“那是当初陛下赏赐,您转送她人,会不会不妥?”
安若一滞,想起库房那些赏赐的由来。
多年以前,爹爹在西南之地为官,水患肆虐,当时尚是皇子的陛下领命前来,不幸遇刺,爹爹不顾安危以命相救,阿娘悲痛至极,不久病逝。
是以,陛下次年登基,第一道旨意便是将安若归入叔父名下,又擢封叔父为定国公。
这赏赐便是陛下的慰藉。
那一世之初,安若婚事被夺,在天泉寺吃斋礼佛,惊异之下亦是意料之中。毕竟明面上的父亲非生父,母亲非生母。叔父另有亲女,舍弃她也算寻常。只是最后生生要她替死,便是如何都不能忍。
“小姐?”石竹见她愣住,挥手在她眼前晃晃。
安若眼睑垂下,她从前太过信任周妈妈,后来被背叛才一无所觉。现下哪怕瞧着石竹待她真心,亦不敢乍然全心交付。
只淡淡道:“原就该送。”侧首瞥见石竹正探手去拿口脂,忙又饮了几口水,细细漱口这才与石竹道,“淡一些,显些气色就好。”
说罢,方觉多余。
她脸色苍白,便是上了最艳的口脂,也不过素白绢帕撒了鲜艳的血。不合时宜,也越发衬出身子虚弱。
幸得石竹虽不善细活,打不好络子,这妆面做得却是妥帖。
周妈妈带着两个丫头进门时,石竹刚为安若换好衣裳。蝶翅蓝拽地齐腰襦裙,素色直领对襟,外披月白色长衫。
三人一进门,俱是眼前一亮。她们一贯知晓自家小姐容颜姝丽,较之二小姐的俏丽不知胜了多少。实是身子不好,满身病气,单薄得仿佛风一吹便能倾倒。这会儿难得略有装扮,美人形态竟是稍显锋芒。
周妈妈拿着手中锦盒,迟疑了一瞬才往前去。
安若瞧着眼前一一摆开的珍宝,三人各取两样,安若点了点那颗莹白如玉的夜明珠:“周妈妈,你同我去吧!”
她已然收拾妥当,周妈妈再不好说什么,随着前去。
推开门,安若缓缓吸一口气,呼出些胸腔里的浑浊,神思也较之方才更为清明。
她的住处与定国公府主院略有些距离,但却是定国公府风景最好的院子。往前几步便是长河,河对面是还未盛放的梨林。
叔父与婶母皆知陛下看重功臣之女,明面上的事从不会苛待她。
只是从前,她竟一直不懂。
多年以前,便是在这梨林,安宁同她闹了脾气,手中枝丫划过她的手臂。偏偏没几日她便要进宫,安若小心遮掩伤痕,却还是被人看见。
那日,婶母张氏被提点,连带着叔父也被问责。
安若彼时还觉得给张氏添了麻烦,现下想来,她从来不必如此。今上待她好,不论真心与假意,明面上总是对她好。
是以,这一家子不论如何磋磨于她,她却是一个油皮也不能破。
从前因着寄人篱下的夹缝求生,俱是笑话。
该小心翼翼的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