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稚童的声音如同小山,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手持书卷的夫子自孩子们身侧走过,掂着手中的藤条,颇为满意地“嗯”了几声,里柿不大跟着他们一起嚷嚷,忽而,夫子抬手敲了敲她的桌案。
“里柿,你来背一背下一句吧。”
她背不出来。
准确来讲,她压根都不知道夫子要她背哪一句。一时间吓得满头大汗、嘴里胡乱张罗了几句,随后她便听见了夫子的质疑与满堂的笑声。
里柿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着急,终于,从这窘迫的梦境里急醒了过来。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醒了?”
悯之的声音温柔得好像春风一缕,带有些许焦虑。他一直在里柿身侧,见她睫毛微动,果然逐渐转醒,随即便抬手招了沈道入内。
里柿发现自己安枕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衾。再一见到悯之,她心下即刻五味杂陈,不由得就都沉默相对。
沈道叩过里柿的脉,与悯之道:“六公子放心,阿觅姑娘已然没有什么大碍了。”
悯之紧皱的眉头总算是松了下来。
他颔首,待沈道退下之后,殿中便只余下了他们两个人。然里柿像是在刻意回避他似的,脑袋歪向一边,不肯看他也不肯说话。
如是过了许久,大抵在故意较劲。
悯之遂低垂了眼眸,右手自左袖中取出了小鱼铜花坠,轻置于掌心中。
“这个是你的么?”
计策只差一步便成了,识出小鱼铜花坠的那一瞬间,悯之却是瞳孔一缩,急忙叫停了持刀的侍卫,不顾一切地护住了她。
这些时日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仿佛都得到了证实。
她是那么像小柿子。
甚至在一开始,从花木丛中见到头顶虫子的她的时候,悯之便有一种熟悉之感。于是他托祢笙去查了,后者亲眼所见乌里柿还在相府,阿觅与里柿的相似被他归结于刻意模仿。
然而还是不可避免的,悯之总是将阿觅的一颦一笑,与小柿子的影子混杂在一起,搞得他有好几次以为自己精神恍惚、神志不清了。
里柿悄悄用手指搅着自己的衣带,硬着头皮不言不语。
“不肯开口没有关系,只听我说便好。”悯之小心地将小鱼铜花坠放在她枕边,“小时候在宫外,我认识了一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她善良、坚毅,只是因着胎中不足之症,较同龄的孩子要孱弱一些。”
“别人学一句诗词只消一刻钟,她要用上三天三夜,也都还说不利索。”悯之道,“甚至入书院后连执笔都不会,写起字来只当是在涂鸦。”
里柿听到这内心小声嘟囔:“哪里有人天生就会执笔的。”
“她学执笔就用了一月,所以至今都没学会写楷书。”悯之接着说道。
“他说的应该不是我吧。”里柿心想,“楷书我早就学会了。”
“她叫小柿子。”
悯之说到这,有白眉的雀儿踏枝而来,停在了窗前。他瞧着任性来去的雀儿淡淡地笑了,“小柿子……是乌丞相家的小女儿。”
里柿转过了头,看向他。
“方才在梦里,你一直在唤阿亘。”悯之道。
一提这个名字,尤其还是从他自己口中提及,里柿的目中瞬时积满了泪水。她扭过了头去,“是假的吧。”
“不是。”
“可你还是骗了我。”里柿话音呜咽,“你根本就不是沈亘。”
她背对着悯之,悯之极想去安慰她,极想拥住止不住抽噎的她,然方有了一点点这样的念头,便又被他压抑了下去。
他不再是沈亘,兴许永远也不会再是沈亘。忽然让她见到这样不堪的自己,抹杀掉她心中完美无瑕的曾经,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
悯之怔住了。
“你不是沈亘,每次我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她呜咽得声音含糊,叫人听不清楚,“可是无论是沈亘还是悯之……”
无论是沈亘还是悯之,她都喜欢的不得了。
只要是他。
“对不起,当年在踏枝书院不告而别。”悯之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拇指轻轻抚过她脸颊上挂着的泪水,“对不起,这一次误伤了你。”
他像是怕自己再次伤害到里柿一般,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恰是这时,传话的小内侍远远说道:“六公子,徐先生托奴转告,说您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悯之颔首默默,示意他退下。
这时候,估计各宫各府都在搜宫,寻觅所有有关谋逆、刺杀的线索。而徐云信已然着人将那幅禁画撤了回来,及时挽回了错误,亦彻底将这个计策粉碎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