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蓉大奶奶出殡,水月庵的净虚师太便带着智能儿来做法事,秦钟因缘与智能儿相识,可在此时?”黛玉凝眉,手中细细摩挲玉色茶杯璧上淋下来的水渍,轻声问道。
“妹妹果然聪慧,一猜便中。”宝玉长长舒了口气,“鲸卿与智能儿很快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情愫,但他又是个顶风流的,有一晚我去水月庵,正好碰见鲸卿欲拉着智能儿同住,行些云雨之事……那智能儿自小跟在净虚身边,虽然娇柔妩媚,到底秉性天真,生怕鲸卿得手后,便如那话本里说的那样负心而去,便拒绝了鲸卿。”
“唔,我猜猜,”黛玉眉头一蹙,“于是秦钟便把智能儿带回了秦府,这引得秦家老爷老病发作,气急身亡?”
“正是如此,”宝玉幽幽叹了口气,“鲸卿倒也不是负心汉,他不过是想等生米煮成熟饭,便也有个借口迎智能儿过府,谁料想秦家老爷竟如此心硬,硬生生将智能儿赶出秦府,一对鸳鸯就这么凄惨惨被拆,自己也一命呜呼了。”
“后来呢?”黛玉一双琉璃样澄澈的眼珠盯住宝玉,压低了声音问道,“秦钟要钱与智能儿何干?”
宝玉被黛玉盯得微微一愣,顿了顿才答道:“是净虚师太……当日秦钟来找我,说自打智能儿被赶走后,无处可去,只能回水月庵,几日后净虚便找上还在办丧事的秦府,要秦钟给三十两白银,否则就把秦钟与智能儿私通还气死亲爹一事编成歌谣,要所有水月庵的小尼姑引以为戒,让整座京城的达官贵人街角小巷佛门道观都知道他做下的丑事……秦钟实在无奈,才请我相助,是我对不住他……”
碧纱橱内烛火幽幽地颤,香炉里传出安心又镇定的青烟,鸳鸯、紫鹃、袭人几个在外间的娇笑声传进来,黛玉思及当日智能儿被赶出秦府和秦钟被净虚师太敲诈的孤独无助,恍然有种隔世之感。
“我明日去一趟水月庵。”思虑片刻,黛玉站起身,拿了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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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庵在北门外,也是朱漆大门,镶在鹅黄的墙面上,顶上“水月禅院”四个大字写得气势不凡,宝玉解释说,这庵虽小,到底也是前朝公主修建,供着洛神娘娘的。
扫地的小尼姑让了道,转过正门,恰好一道银蓝的晨光从围墙上投入,晕在前方那人的侧脸上。
“阮少卿竟也来了。”宝玉先是惊喜一叫,随之语气中又带了点酸涩,为何看见阮廷玉便隐隐心生不快,他其实也弄不明白。
黛玉见他一身荼白的广袖圆领长袍,此时有晨课的木鱼声敲起,他回过头,逆着光缓缓朝他们走过来,通身竟有了出尘味道。
“宝玉公子、林姑娘,”阮廷玉站定,眼角方泛出一丝笑意,“这是巧合了。”
宝玉笑道:“想来少卿捉了那智能儿回去,必然有些进展。”
阮廷玉低头轻拢住衣袖,缓缓道:“昨日智能儿宿于大理寺,请年长妇人安抚了她的情绪,又奉上些清粥小菜,她方交代了与死者秦钟的一段情|事,这段情|事虽有波折,却并无证据证明她就是杀人凶手,智能儿又说,前夜她在收到秦钟来信之前,一直在水月庵中做功课,净虚师太和其余尼姑们均可作证。”
宝玉听阮廷玉如此说,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沉默片刻,才问道:“难道智能儿当真与秦钟之死毫无干系?”
“倒也未必。”黛玉理了理芜乱的思绪,低低开口。
正在此时,方才那扫落叶的小尼姑拎着竹帚,漫不经心地从门口处又转了回来。
宝玉一把拉住那小尼的青灰袍袖,惊得小尼姑瞪圆了眼嚷道:“施主要做什么!”
宝玉却也不撒手,只问道:“我且问你,前夜到今日凌晨寅时,那智能儿一直在水月庵中吗?”
那小尼姑本气恼宝玉如此轻薄,听了这话,便把竹帚往地上一杵,叹道:“智能儿当真是个可怜人,自打被秦府赶出来,她师父也不把她当人了……前夜里智能儿光是伺候净虚师太吃饭洗衣拖地睡觉,便花了大半夜的功夫,净虚师太还让智能儿替她抄写心经,灯火直亮了整夜……不过话说回来,昨日清晨便没再见到她了,净虚竟也不在意,只怨了句少人伺候罢了。”
宝玉没想到智能儿竟如此凄苦,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撒了手,那小尼姑又漫不经心地往内殿去了。
净虚师太的卧房是单独的一间,在内殿后院西厢,门扉紧掩,木槛上挂满了污泥。
宝玉方才受了刺激,此时便发起狠来,也不敲门,便一脚踢开闯进去。
净虚师太正坐在桌边嗑瓜子数银子,吐得一地瓜子皮,见宝玉闯入,只忙把寻了块布,将那桌上藏着银钱的木盒子严严盖上。
房内遍地都是棕红色的泥脚印,黛玉猛地想起那日通仙桥边下了雨,周遭也是这样棕红的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