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廷玉此时已看见白袍素面的黛玉,他也不讶异,直到宝玉回到黛玉身边坐下时,他眼色方微微一凛。
黛玉眯了眯眼,心中念头闪过,看样子,阮廷玉是知道她在贾府学上念书的,那么他并非本族,这会子突然跑过来……莫非是出了人命关天的要事么?
阮廷玉沉吟一瞬,偏头对塾掌说了几句。
塾掌遂走到宝玉身边,请宝玉随他出去一趟,又略带困惑地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忙放下手中书,朗声向塾掌道:“我与宝玉一同来,自然也要一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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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司直来报,据京兆府尹通传,清晨卯时,在京城西郊的通仙桥外,发现一具男尸,”马车驶往城郊,车内摇摇晃晃,阮廷玉看着宝玉,淡淡道,“死者怀中有一本贾府义学刻发的书册,署名是为秦钟。”
宝玉神色大变,震惊不已,瞪圆眼看着阮廷玉,见他浑不似开玩笑的模样,那面色便如白蜡一般,片刻后长长地流下几滴清泪来。
阮廷玉轻轻叹了口气,道:“因秦钟的父亲和姐姐都于上年去世,家中并无亲人,他与贾府多有来往,又与你同学同行,便先来学中……关于秦钟的近日情状,若能说的,烦请告知一二。”
宝玉悲恸地叹了口气,才道:“自然,自然,少卿是廷玉公子,眼下还没见到尸首,若……若当真是鲸卿死于非命,这件案子由少卿来破解,我自然放心。”
一直坐在一边,睁着眼细听二人说话的黛玉,忽得微微低头,垂了眼皮。
竟然是他,阮廷玉,竟是她心向往之的《疑狱集》的作者,廷玉公子。
论理,她早该想到的,一模一样的两个字,行的是听讼决狱之事,写的是量刑审理之道,长于尸伤检验之法,只是不知为何,每每见了这位阮公子,她便心头紧紧的,有恍然失神之感。
只听阮廷玉忽道:“可否请林姑娘协我破案?”
他声音很轻,却容不得拒绝,林黛玉猛地想起那日张司直转述阮廷玉对她的评价,含着话犹豫了,却听宝玉连声道:“是了,还有我家的扬州名侦探林妹妹在呢,你们二人携手,必把那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黛玉便只能点了点头。
待下了马车,雨已经停了,通仙桥上沉雾散去,张司直早就带人驱散了看热闹的村民,刷了清漆的朱色长桥正中,一具被白布覆盖的尸首极刺眼的横列其上,宝玉扶着李贵,又堪堪落下泪来。
掀开白布,宝玉只看了一眼,便痛苦不已地哀叫了一句,“果真是他!”
见宝玉趴在一旁阑干上痛哭,黛玉心头虽凄然,但到底与秦钟交往不深,她尚自镇定,几乎没与阮廷玉交流,便心领神会地准备查看尸首。
雪雁对这样的场面倒是熟悉,顺手顺脚地从紫鹃给的包袱里抽出勘验用的麻布罩袍,熟门熟路地递上用于记录的纸卷和炭笔。
“致命伤在喉头,从刀锋来看,当自左向右划过。”阮廷玉挽着袖子,往秦钟脖颈处一指。
那手腕宛若玉石,骨节分明、细白修长的手指上,带着红润的指甲莹润生辉,黛玉忙收回目光,紧盯着秦钟的伤口。
如果说宝玉的好模样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那么阮廷玉则是一块凌厉的玉,冷淡坚硬的金石表象下蕴着温柔的光。
“确是如此。”黛玉定了定神,答道。
“我推测,是凶手从背后接近秦钟,用锋利的小剑或匕首划过秦钟的喉咙,”阮廷玉思量着说道,“秦钟面色青紫,死因是迅速涌出的血液倒流入气管,窒息而亡。”
黛玉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阮廷玉所说的一切丝毫没有可以指摘之处,她甚至感到惊奇,那《疑狱集》里的案件数目众多,又很复杂,尤其是作者对于死因勘验的示例对比极为详细。
她原先还以为作者是位经验丰富的老者,却没想阮廷玉竟会决断得如此利落,显然那些案子都是他亲手所验,亲手所写。
正思量间,忽见远远的,张司直拎了个浑身颤抖的小姑娘,从通仙桥后烟雾迷蒙的小树林里走过来。
这小姑娘不是别人,头戴纱帽,面色娇软,哭得梨花带雨,正是与秦钟交好的水月庵尼姑智能儿。
宝玉霎时间便红了眼,颤巍巍伸手指向智能儿,目眦欲裂地对阮廷玉和黛玉嚷了句:“阮少卿、林妹妹,这小尼子便是凶手,快快把她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