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是第一次上学堂,可先前在扬州时,念的却也不是这样热闹的家塾。
昨日虽下了半天的雪,夜里反倒升了温度,细密冬雨浇落,竟比下雪时更凉彻身骨。
紫鹃伺候黛玉换上一身窄袖白袍,长发挽成高髻,颤巍巍束了个白玉冠——除此之外,一样首饰也无,整个人反而衬得更自然别致,仿佛从一众珠光宝气浓艳脂粉里,跳脱出一粒浑然天成的雪花。
黛玉推窗探头,外头乌云浓浓欲坠,宝玉煞是显眼地披了身华贵的大红星星毡,走到贾母房中请安。
她关了窗,回首见紫鹃早已把书笔文物脚炉手炉包好了,收拾的停停妥妥,浅笑着递上一件白狐领子的大髦。
雪雁斜靠在窗下的小榻上发闷,她跟着黛玉上学,本是开心的,一听说不能像在扬州时那样乱走乱逛,兴奋劲儿霎时打消大半。
待马车过来,扶黛玉坐好,雪雁索性连京城街景也没兴致看了,只蹲在黛玉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往脚炉里添炭。
宝玉拥着袭人、晴雯、麝月等三五个娇俏丫鬟走过来,在轿边都嘱咐了一番。直到袭人嗔怪地说“别念了,再说下去,林姑娘该等烦了”,才恋恋不舍地丢了手。
“秦家公子呢?”宝玉搀着茗烟上了马车,黛玉蹙着眉问。
秦钟是秦业的儿子,秦可卿的弟弟,宝玉心心念念的昔日同窗,黛玉见过几次,倒是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举止怯怯羞羞,有几分女儿之态。
只是自那次黛玉在茶楼上,看到秦钟搂着智能儿从街边走过,竟再也没见过他,宝玉初时还念叨几句,渐渐地也不再提起这位好兄弟了。
宝玉打开小食盒,拈了一粒蜜浸小枣,愁着脸叹道:“可别提了,有日子不上学了,先是他姐姐的事,前些日子同智能儿搅合不清,又引得他父亲……”
话没说完,只听得跟着宝玉念书的李贵报了句:“宝二爷,林姑娘,学堂到了。”
因这贾家的义学离宁荣大街并不远,不过一里之遥,马车走了几步便把黛玉宝玉放下。
进了垂花门,宝玉撑伞,领着黛玉往面走,此处是一间三进小院,讲学在正房,西厢作书房,院中有精巧的池塘假山,塘中冰面下聚着金红的小鱼,倒是可爱。
庑廊下,宝玉收伞抱起手炉,熟稔地介绍道:“好妹妹,我说与你听,这义学是贾府始祖所立,因怕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老师的,即入此中肄业。族里面有官爵的,都按着俸禄多寡给银两,作为学中费用。塾掌便是族中年高有德的,专为训课子弟。”
黛玉微微颔首,进了门,见年轻子弟齐聚一堂,说话声嘈嘈切切的,却都不敢抬头看黛玉一眼。
她四下打量,却没有空座,宝玉便指着他身边的桌椅道:“这本是秦钟的桌椅,只不过他近来如此形容憔悴……罢了,大约是不会再来了。”
紫鹃先前叮嘱过雪雁,让她一定要把姑娘照顾妥当,眼下忙走过来,把黛玉的书笔文物拿出来摆好。
黛玉端坐着,凝眉想了一会,又问道:“那秦家公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细细同我说说罢。”
宝玉叹气:“去岁我同鲸卿相识,又一起读书,同来同往,同坐同起,甚是亲密,老祖宗爱惜他,他便常在府中小住,久而久之便与众人熟了,我便同他说,以后不必论叔侄,只当弟兄朋友相处就是了。”
黛玉抿着唇没说话,去岁秋天,她刚入贾府不久,虽未进学堂,倒也听说府中上下有关宝玉秦钟间的风言风语,更加上如今京城暗暗兴着龙阳之趣,学中多情风流的男学生众多,倒也不足为怪。
那两个相貌美丽的男学生香怜、玉爱,巴巴地给宝玉递上茶水,宝玉先润了润唇,才继续道:“蓉大奶奶发丧后,便是年节,学上放了假,我倒也没怎么与秦钟见面了,只是除夕没过几日,便传出了秦老爷病逝的消息……”
他顿了顿,见香怜、玉爱走远,才敛着声说道,“那日我听赵姨娘他们说,秦家到底风水不好的,家道中落便罢了,如今竟然连着死了两个!”
黛玉偏了偏头,竟想起铁槛寺夜色掩映的偏殿里,那两口空空如也的棺材。
此时,却听见塾掌站在房门口,抚着长长白须轻咳了一声。
霎时间,纷纷笑语立刻止住,有那几个老实的立刻低下头去,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黛玉抬起眼,望向门口,谁料塾掌却并没进门,而是往旁边一让,让出身后一道清俊瘦高的身影来。
雨雾缭绕,暗光清素,那人圆领袍上的织金暗纹提花散发出玛瑙一样流光,却把一屋子扑棱棱烟尘直飞的陈腐书卷气折亮。他的眼也像光,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偏配了通身云淡风轻的孤绝气质。
黛玉有些神思恍惚,旁边宝玉已经笑着迎上去:“阮少卿竟来了!”
后方人群里有了小小的骚动,被阮廷玉的眼光轻轻掠过,便戛然而止。
塾掌又咳了一声,方说道:“这位便是当今大理寺少卿阮廷玉大人,今有要事到学上,诸生不可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