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老者略为叹息道:“只是见苏子气脉未定,容颜倦怠,心中似有怨懑,而苏子双目畏光,神色犹疑,想必是遇上了什么疑难费解之事。”
“老先生真是料事如神!说得竟是一字不差。”苏秦恭敬而道。
“哈哈哈……”老者一阵大笑。
“老先生所言不虚,苏秦惭愧,齐国求学四载,功名未遂,学业未成,如今大困而归,前途未卜,苏秦无颜回见家人,眼见着故土将近,却是踌躇不前心神不宁哪!”苏秦低声叹道,那一幕幕却是硬生生悲切切地在眼前展开……
“苏子齐国求学四载,历经摧残,却为何还是混混沌沌,不甚明了?”老者像是在问苏秦。
“还望老先生赐教——”苏秦作揖道。
“人生在世,只求活得坦荡、萧洒立于天地之间,青山幽幽作琴,溪涧淙淙为乐,不醉于市不滞于物即可,何须为那些俗事耿耿不寐,常患隐忧,岂不庸人自扰?”老者呵呵笑道。
苏秦怔得无言,原想着这位老者能安慰开导两句,不料却是一番劝世之言,无非叫他放弃功名转隐山林。他自认为并不是什么利欲钻营之辈,但也不想自我认命,凡事但凭自身能耐和运气,这即是孔夫子所言:尽人事,知天命。可如今这老者却把人世尘事看得如此淡然而不食烟火,分明是物我合一的“无为”思想。
“呀——”苏秦一阵惊讶,猛然想到了什么——
“前辈莫非是庄老先生?”苏秦言毕起身又作深深一揖:“失敬失敬,晚生有眼不识泰山。”
“无妨无妨,苏子回坐——”老者呵呵笑着拱手而道。
“老先生浪漫于山水之间,逍遥于尘世之外,优游自得,无拘无束,将乱世狂飚视为悠悠琴声,将功名利禄看成朽木粪土,晚生惭愧,在老先生眼中实在只是连寒蝉斑鸠都不如。”苏秦苦笑道。
“都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却不知利在何处,名修何方,也不顾名利之背的暗箭难防。惟觉幽幽凄凉荒茫,庸庸倦怠一如昨日之样,遍地尽是满目疮痍,枯叶梦殇。秋风四起,半世浪迹,不觉年华尽失,满沾尘霜,回头却是功名未遂,人渐消蘼,命已薄荒。肃杀如秋冬之木,奄奄似风中残烛,岂不哀哉悲哉!倒不如遁世避俗,林泉野径,闲云梅鹤,自在一生。”老者悠然而道,身傍炉中香烟尚在缕缕上升,一股清香于室内回荡。
苏秦听得一时难以应对,怔了会儿,他在稷下学宫时,也不少关注道家学说,也时有祟尚老子学说的学者前来授业,对这位庄老先生所言亦是感同身受。然感同身受并不表示自己可以完全接受,他出身卑微,祖上世代从商,到了祖父这一代,家业越显凋零,如今只能靠着坐些小生意维持生计。他从小不满祖辈遗传的身份标签,时有弃商从士的志向,无论多么艰难,他都要去尝试。
他知道要改变自己的身份,惟有读书,于是,无数个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孤灯挑烛,悬梁刺股。他立志读尽天下书,踏遍世间路,只是年少的他尚未弄明白除了读更多的书通晓更多的理,还有一条更为艰难的路,那就是“货于买家”——如何才能找到真正识货的买家,经历了这一系列,他终于觉悟到,原来自己仍然是一介小商人,只不过自己想要兜售的是谋略,是为政之念,是一言兴天下的话语权,而不是什么商品杂货。
想到此,不免又一阵苦笑。
面对着眼前志趣高洁不为尘世所累的庄老先生,也细细回味着他方才一番洞察透底的劝世警言,尽管自己的处境无一不被他说中,然而人之出身背景生存环境不同,境界也使之各异,他苏秦若隐形避世,便是形同木槁色如腊黄,岂不跟行尸走肉一般?若真是这样,还不如当初死在齐国,拼了命逃奔出来作甚?
“老先生清雅高洁淡泊明志,一如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顺风而行,悠然自我,以达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境,此方为世间无上之乘,如此身心愉悦,功德自满,天地迢迢,其心悠悠。苏秦粗俗卑劣,只闻人间冷暖,只食家乡五谷,哪得闲云野鹤,更不及天外餐露。苏秦奢华放纵,轻浮气躁,更喜敢爱敢恨,情张欲狂,老先生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苏秦深为感佩,苏秦谢过老先生的一番教诲。”苏秦恭敬而道。
老先生呵呵笑着,知道眼前坐着的是个有为青年,他之所以方才一番劝诫之言,只是试探罢了。果不其然,此人虽屡遭挫折,却是越挫越勇,年轻士子特有的傲气依然写在疲倦的脸上。
“晚生失礼!”苏秦见老者不语,便再次拱手以作赔礼。
“无妨无妨。”老先生也自是欣赏苏秦的率真坦诚,“苏子直言不讳,乃性情中人也,老朽佩服。”
“老先生德高望重,晚生有一疑问欲请解答?”
“苏子请问,老朽乐意解答。”
“若论道,大遁于虚,小遁于实,大遁若庄老先生,庄老先生身逢乱世却坐怀不乱,独僻新径,独醉自乐;小遁如老先生之至友惠子,惠子却身入乱世,出任魏国臣相,风云四起,退后归遁,风云散尽。敢问老先生,如何看待大遁和小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