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抬步跨入，穿过屏风，见乐堂内一班幸幸学子，男女左右各一半，个个青春年少，皆着一样服饰，戴一样礼冠，低头坐于案前，双手按于七弦琴上，正于乐师的指导下抚琴，学子们低着头，全神贯注，丝毫没有察觉傍人的关注。

田文扫视着乐堂，并在过道上来回走动。

乐师也全然不顾有人闯入乐堂，仍然用心教授学子们如何调音拨琴。

田文听着隐隐琴音，忽然请求鼓奏一曲。

乐师愣着，看向站在屏风傍的韩姑。

韩姑向乐师使了个眼色，乐师会意，便将古琴置于最前方案上，自行退过一傍，且拱手相请。

田文挥挥大袖，上前，一脸肃然，正襟而坐，十指一着，琴声忽起，悠然吟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君欲上路，济水但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今作天涯，曾为同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君似我心，与子同袍。青山犹在，紫萍无情。

田文一曲吟罢，琴声嘎然而止，韵音尚在灵动，双手还止在半空，似有余意未尽，痴嗔未醒。

如此僵持良久，乐堂内肃静的使人胆战，众人皆神往心驰，细品着味。韩姑站在屏风边上，看着罢琴吟毕正愣怔着的田文，双手却紧紧攥着衣袖，神情紧崩如弦，惆怅加剧，吃不准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

学子们忽得抬起头来，齐齐注视着田文，而田文却避开众人之目，惟独注视着一个没有抬头的学子。

那是最后一排右角落的一位学子，白面俊秀，温柔斯文，左右两摞额发披散下来，挡住他的脸，方才闻得琴声诗吟，不禁两颊泛红，眼眶润湿，似曾相识。

他知道田文一曲而终，已然改变初衷。今作天涯，曾为同窗，有血有肉的生灵怎能轻易忘记人间道友之情，田文感念着当初，不知是方才楼下韩姑点醒了他，还是苏秦对他来说尚有利用的价值？

君欲上路，济水更长。这明摆着是借鼓琴为他贱行，满堂学子都听出了端倪，感佩得情愫渗动。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这是君王宴请臣子们用来吟唱的歌，满载君王求贤若渴的寄托之情。苏秦素知田文是个爱才之人，比靖郭君更有甚之。而青山犹在，紫萍无情，一语道出了苏秦即将离他而去的万般落寞和无奈。

果然，田文缓缓起身，默默走入过道，向屏风而来，走过韩姑身傍，擦过屏风，正欲而去，突闻一个熟悉的声音飞来：“多谢田文兄成全。”

田文愣了愣，不再回头，也无须再弄明白声音从何处而来，自顾破门而出。因为他知道凭着苏秦的聪慧定然已经明白了他的全部心意。

韩姑侧首，看着坐在右角落表情凝重的苏秦，她的双眼尚停留着几分遗恐。

苏秦起身，进入屏风后的一个单间，韩姑跟入。

“算他还有点良知。”韩姑这才道。

“要不是靖郭君放我出逃，田文兄尚不止于如此。”苏秦沉默片刻道。

“原来如此。”韩姑也算会悟，“公冶氏必定在齐王跟前弹劾靖郭府，田文若抢先一步抓你到手，靖郭府的困境便可不攻自破，难怪他如此纠缠不放，可是……可是眼看着到手了，却为何又改变了主意？”这倒让韩姑想之不通。

苏秦笑笑：“田文心思缜密，性情多变，擅长羁縻怀柔之术，处理事情眼光长远，能从各方面深入思量，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定然想到了什么，对于他来说，苏秦并不觉得奇怪。”苏秦回味着那歌那曲。

“想到了什么？”韩姑狐疑的看着他，稍后略有所悟道：“他还想利用你么？”

“苏秦虽有利用价值，可还是仰仗韩姐方才楼下一番雷霆之言。苏秦与他毕竟曾为同学，今为同僚，外人尽知，若出卖道友，必叫世人唾弃，试想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归顺于他，他是个聪明人，何以自掘坟墓。反之，他若能顺水推舟放过苏秦，我便欠他一个人情，君子皆知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琚，只要苏秦性命尚存，或许将来还能替他再做些事情，今后无论我去了哪个国家，只要心向着他，他在齐国同样能受惠。”

韩姑点点头，经苏秦一分析，田文之用意脉络清晰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