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摆着一盘虎皮青椒和一碗鸡丝面,不知放了多久,连热气都没有了。周坎就坐在椅子上,抱臂浅睡着,头靠在椅背上微微后仰,呼吸平缓而浅淡。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快十点了。张夭按亮手机以后才发现,有好几个来自周坎的未接语音和来电。
她拉开另一边的椅子,悄声坐下。就是这几眼的打量,张夭意识到,到荒州受难后周坎人瘦了一圈,初见时她还腹诽过这神棍脸盘子圆润得很,如今却是双颊凹陷。藏区紫外线猛烈,他的皮肤在短短时间内晒成古铜色,颧骨上细小的疤痕和不修边幅的青色胡茬诉说着他们这一路的艰险。但他却从未说过后退。
察觉到身旁细微的声响,周坎睁开眼。头顶灯光太亮,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恍恍惚惚的,看到张夭正托着腮看他。
刚刚睡醒,周坎声音有些沙哑:“你回来了?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有接。”
“嗯。手机静音了,我没看到。”
“衣服……看到了吗?你也没带几件衣服来,路上又坏掉不少,马上又要入春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多买了几件。”
“几件?”张夭弯弯唇,“你的计数方式应该不是数学老师教的吧。”
周坎视线缓过来,直起腰对她笑笑:“就当是赔礼吧。”
“赔什么礼?”
“上次在王子墓,我不该凶你。”看得出来,周坎找借口找得竭尽全力,“我只是……对鬼怪一类的存在下意识厌恶。”
张夭想起他是在说那次——她体温冰冷,周坎当时可以说是面露凶光,可真是吓死她了呢。张夭撇撇嘴,也是苦了他把“陈年旧案”都揪出来了。
周坎看了眼桌上的饭菜,醒了醒神道:“菜冷了,我去热一下。”
张夭看着他钻进厨房,面条放进微波炉会涨满水分,变得烂乎乎的,他重新下锅过了遍热水,端出来时顺手撒了把葱花,香气直冒。
张夭自己低头猛吃,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故而把那盘青椒往周坎面前推了推,还有她晚上买的烤串。
她努力地在一把签子里找出一串能吃的,打了个饱嗝:“……烤串吃吗?不过只剩一串烤蒜了。”
周坎眼里的笑意越发浓郁,眼睛弯弯的:“吃啊,烤蒜挺好,消炎辟邪。”
这一夜张夭在梦里神游,连杀鬼都是一刀999,无往不利,就是肚子太撑。
第二天,三人和包车师傅交接,直往川西去。
为了节省体力,还是师傅开前半段,深入藏区后漆文图直接联系自家驿站换了车,这回他终于心情舒畅了,手握方向盘如同马上大将:“我就说还是SUV好开,在这种地方至少得是路虎,虽然缺点也挺多的吧,但是咱可以自己调底盘啊!我们又不是常走川藏的老司机,这回遇上奇葩路段也不怕出问题了。”
周坎靠在副驾驶座位上,一边把墨镜低低架在鼻梁上一边看古地图:“收收你的凡尔赛吧,回头整车报废有你心疼的。”
“不是,你们是打算让我开着车玩古墓机关连连看怎么的?怎么一上来就做的是报废的打算呢?”
“凡事不要话说太早。”周坎将一只手臂懒洋洋垫在脑后,从后视镜里和张夭对视,“所以下一个地点,你打算往沧城去?”
张夭瞄了眼地图:“嗯,沧城在云南境内,但离川藏也不远,去之前可以顺便先去通云村,看看那流镜仙到底是什么来历。”
“就是,还真当自己是个仙儿呢,土地爷都没她嚣张吧,手伸这么长也真不怕我一纸诉状告上去,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漆文图瞥了眼导航上大致的方位,不看不知道——这哪是张夭说的“顺便”啊,他们往通云村走的这趟和沧城都快成九十度角了!
周坎抬抬眼:“理论上来说,你确实可以给土地爷递状子。”
漆文图一愣:“我去,真的假的?我一草民递的状子,他老人家会看?”
“不是有我这个状师么。”周坎的语气,就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这就使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的魔幻。不过紧接着他又补充道:“但是状子太多,压到什么时候处理就难说了,万一等个十年八年的,可能要先给你上氧气瓶续上命啊。”
漆文图:“……你可闭嘴吧。”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一路上斗嘴吵架,竟也好像真的跟春游一样,连漆文图这个自认“将死之人”都开怀了不少,不再像前几天一样面如死灰了。
本来为了赶路,他们特地起了个大早,没想到天黑前还是没能赶到通云村。下午五多点的时候,山雨夹着冰雹汹汹来袭。
漆文图艰难地打着雨刷,但雨刷刮水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暴雨倾盆而下的速度,车窗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加上天色也迅速变黑,视野就更加受限了。
他们在国道上不敢随意停车,张夭眼看实在走不下去了,迅速判断道:“在附近找个地方停了吧,哪怕我们待在休息区歇一晚,也不能再冒险了。”
漆文图一边减缓速度继续开,一边联系手下的人,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附近的农家乐:“我手下有一员工,是这里本地人,他有个老乡是开农家乐的,非常简陋,房间也没几个,正好今天暴雨拦路没人去住,我们凑合凑合住几晚吧。看看什么时候天气好转了,我们再上路。反正只要我坚持不死,去通云村这事也不急。”
周坎鼓励道:“那你可千万多撑几天别死太早。”
漆文图改了导航:“嗯嗯,我谢谢你。”
所谓的农家乐也就是个应急中转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最近的镇也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店家兼顾卖杂货,里头零零碎碎什么都有,但什么都看着破破烂烂的,比二十年前城市里常见的路边摊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人草草住下来,一共分了两间房,这里价格也便宜得吓人,一人一晚三十块钱,热水免费,管饭另付。
碉楼一共二层,他们住楼上两间,房主一家在一楼。房间也很陈旧,好在打扫得还算干净,但这种房子不管怎么拼命打扫,边角总是黑不溜秋,就像长着刷不掉的青苔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房子不知是不是太过陈旧,房间里到处弥漫着一股发臭的腐气,要不是到处都显示一切正常,几乎令人怀疑这地板下是否嵌着死尸。
被褥因循藏式传统铺在地上,旁边放着一个大功率的小太阳。卫生间和浴室一体,用铝合金门隔开,进去以后就发现空间非常狭窄,只有一个水池、一个淋浴头和一个蹲坑,让人有种“能实现洗澡自由就不错了”的庆幸感。
很难想象,隔壁那二位愿意屈尊住在这种足以忆苦思甜的地方。不过张夭不知道,漆文图此时的心情相当豁达,相比可能今天一觉睡过去就不会再醒的死亡压迫,他现在觉得有路虎就开路虎也挺好,没有五星级酒店哪怕在路边盖报纸也是不错的。只要第二天睁眼人还活着,他都觉得值得开啤酒庆祝一下。
不知道要在这里停留几天,张夭在房间里归置了一下行李。不多时便听见周坎在外面敲门:“饭烧好了,主人家喊我们一起下去吃,回来再收吧。”
张夭应了一声,开门和他们一起下楼。这家孩子都在外面打工,家里仅剩一对夫妻,当地人结婚生子都很早,他们看起来不过中年,普通话说得也能让人听明白。
毕竟是生意人,很快就与客人聊得热络。周坎趁机打听流镜仙的传言,不料男主人脸色一变道:“流镜仙,什么仙啊,其实就是鬼!哎,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张重江的传说?”
周坎不动声色地看了张夭一眼,道:“有所耳闻。这流镜仙,难不成和张重江也有联系?”
“张重江曾经在三省交界处沉银,都说他是个山贼流寇,当年被皇帝追杀,不舍得他那一身财宝,宁可带着手下沉船也不愿意交出宝物呢!从那以后,他的鬼魂就一直游荡在这一片土地上,就是在寻找他当年埋下的财宝。有人说流镜仙是张重江的老婆,有人说是他女儿,还有人说,流镜仙就是张重江本人!不过都是猜测了,你们也知道,对于摸不清来路的东西,大家总是喜欢东猜西猜的,什么离谱的传言都有!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信,这不是个好东西,不要招惹就对了。”
张夭听后,玩味地笑了一下:“有意思啊。”
有个屁意思,漆文图在旁边听得心里直打鼓,坐在小太阳旁边的他愣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刚想让周坎劝劝他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心上人,趁早把心思摆正,不料周坎和张夭一拍即合:“那您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位流镜仙合适?”
男主人吓了一跳:“你们不会也是和那些人一样,来玩什么灵异游戏的吧?流镜仙是个恶鬼,她出现之前人会先听到三声哭,一哭入梦,二哭勾魂,三哭人就没了,第二天只剩下一具干尸。你们千万别想不开!”
“这么吓人?”张夭接话,但继而话锋一转,“说到这个,老板,我想问一下,楼上那两件卧室,可没出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吧?”
但老板似乎被前一个话题吓到,三言两语敷衍带过,紧接着就十分惊恐地起身离开:“不能再说了,不能再说了,晚上不能提鬼字,你们好自为之吧。”
接下来无论他们再怎么试探,主人家都不肯再透露一句,似乎是深有忌讳。人家信仰如此,他们再逼迫就是不尊重了,因而收起话头,只是埋头吃饭。
只是这一顿晚饭下来,三人心里都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