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邀半跪在谢予晴旁侧,连唤几声。谢予晴像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往日神采飞扬、仿佛会说话的眼眸如今失了灵动,呆滞地似两块美玉嵌在眼眶中。
春邀隐隐察觉到谢予晴情绪似乎全盘崩坏,嘴唇哆嗦着张口欲言又止,泪如雨下,最后选择匍匐在谢予晴腿上哭泣。
良久,谢予晴堪堪回神,似乎察觉春邀在哭:
“春邀,”沙哑的嗓音似乎苍老了几十岁,“泷儿的玉坠今早搁这了,你给送过去吧。”
谢予晴看着哭得眼睛红肿的春邀,终于眼眸似乎亮了些神采,抬手为春邀揩去泪珠:
“去吧,早些回来。”
春邀红着眼眶,点头拿了玉坠退了出去。门被无声扣上,谢予晴心如死灰,呆呆枯坐着,仿佛一株艳丽逶迤的干花,失了往日灵动。
直到哐当,门被推开,一道气喘吁吁、夹杂着几分色厉内荏气势的男子声音。
“予晴!你为何去书房,不告诉……”
话音嘎然而止,屋里没有点灯,窗棂只开半扇,光线昏暗,依稀可见榻上端正坐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予娘,你怎么不点灯?”柳林舟突然放轻了语气,缓缓走到谢予晴旁侧,欲要去握住她的手。
谢予晴闭眼深吸一气,睁眼在黑暗中细细看着她的夫君柳林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样貌除了时间留下过痕迹,其余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内里却看不到也摸不着,柳林舟是什么开始变了的呢?
划过的泪珠莹莹折射出光芒,谢予晴反手打掉柳林舟的手。
“我都听到了,林舟为什么?!你要害死照哥哥!为什么要污蔑照哥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为什么,为什么……”
沙哑带着哽咽的语调声声扎在柳林舟心上,谢予晴站起来抓住柳林舟的衣领声声质问,泪珠簌簌落在衣服上,无声无息被浸没。
柳林舟没说话,似乎由着她胡乱发气般。两人间的空气似乎都停了一瞬,良久,她听得柳林舟呼吸一滞。
“谢予晴,谁让你去书房,不禀报!嗯?你自己要自讨苦吃,我拿你有什么办法?”
冷漠无情的话简直不像柳林舟能说出来的!谢予晴怔然松开了手,跌坐在榻上。
“柳林舟!你个混账,你忘了当初是谁不辞辛劳,救你我于山匪中!没有照哥哥相助,你的官运能如此亨通?原来,你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原是我看走了——”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昏暗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安静的屋里依稀可以听见院中簌簌飘雪声。
谢予晴一把被捏住手,拽至柳林舟身前。
“够了,谢予晴,李明照,李明照!你的眼里是不是只有李明照!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他救我?”柳林舟恶狠狠又自弃道,“他是想救我吗?李明照会有那么好心?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而已!因为我娶了你!”
“李明照功勋卓著,我用了十万大军给他陪葬,可还有何不好?!”
柳林舟对着谢予晴一口气咆哮完,才把谢予晴松开,谢予晴软软跌倒在榻上。
谢予晴被那一掌打懵了,满眼的不敢置信,似乎还沉浸在眩晕里。
“守好夫人,禁足三月。”轻飘飘话音传到谢予晴耳边。
柳林舟居然动手打了她?!八年夫妻情分看来也不过如此。
谢予晴心里绞痛,终于心里是破开了什么关卡,倚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照哥哥死讯传来的时候,一度难受想要去死,孩子没了,她也悲恸欲绝。但是她挺过来了,她想她得活着,她还有夫君,照哥哥也不愿见她为此哀恸,孩子、孩子,她不可能再有了……
她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她想等柳林舟给她一个解释,柳林舟会告诉她,没有这件事,他没有害死照哥哥,数十万英魂惨死也与他无关,他还是当年壮志凌云的舟郎……
谢予晴眼泪哭尽,起身踉踉跄跄走到房间一处,点燃了火折子引燃火烛。悠悠的橘红火舌照亮角落里的木箱子,谢予晴打开箱子,各色绫罗绸缎,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是李明照为她搜罗来的。
可惜,一切都是假的!柳林舟残忍地撕破谢予晴对她夫君的全心全意的信任,原是她所托非人,害了对照顾有加的照哥哥,害了关外惨烈数十万英魂,害了她难得的孩子!
至于柳林舟所中伤,她认识柳林舟十年,清清白白嫁给柳林舟八年,照哥哥重情重义认她为义妹,谢予晴至始至终都以为柳林舟是明白的。
原来,温柔体贴都是骗人的么?说不纳妾,可还不是几个姨娘陆陆续续进了院子……
她早明白的,只是从来不知道,有天同床共枕的人做着异梦,也会算计着她感激挂念的人,也会为揽权将数十万人命视如草芥。
她无颜见她照哥哥,愧于关外守卫山河的数十万将士英魂。身为柳林舟其妻,数十万英魂和照哥哥的死她于心愧疚难安,她的孩子…不来这世上也是好事,至少不必认草菅人命、罪孽深重的伪君子为父!
一条白绫从房梁木架上穿过,一双巧手死死地打了个结,谢予晴踩在圆凳上,眼皮已经通红浮肿,眼泪仍然簌簌流淌在脸上,心如死灰的谢予晴把头端正放在白绫中间,碧蓝的绣花鞋用力一蹬开。
……
柳林舟,我谢予晴瞎了眼,看上了你!
照哥哥,予儿对不住你,厚恩难还,来世再报……
……
北风呜呜呼啸,吹得窗棂猎猎作响,大雪簌簌飘落在梅花枯树上,朱红色烈焰似乎屋内火烛灼灼燃烧。
春邀送了玉坠,急匆匆回到院落里,视线落在突然迎寒而上的红梅,步子不由一顿,脑海里闪过谢予晴教过她的一句诗——
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