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苍舒不知道楚聊此刻正绞尽脑汁地想当朝哪些地方有姓“郭”的官员,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当日太傅拉着七尺高的郭子萱,站在他们面前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好像他的学生在刑部做了个从七品的小官,比他一身仙鹤补服更值得欢喜。
“我们在太傅府上玩闹的时日,算起来即便是在我这短短二十几年里生命当中,也不是很长。因为一个人出现了。”
“顾宗津”,楚聊知道,他的童年必定也与这个人有深刻的纠葛。
楚聊发过誓不对谢苍舒撒谎,但是没说过不能瞒着。
关于他今日所遭受的伤痛由她而起的事情,楚聊始终没有办法开口。她没做好接受让死亡将两个人天人永隔的局面,更没有自己先一步将谢苍舒推开的打算。
所以,此刻她就怔怔地听着,任凭一支大手轻轻摩挲自己额前沾染汗水的碎发。
“是”,此刻听到楚聊谈及这个名字,谢苍舒脸上还是那么平静无波,只是方才的笑意消散无痕。
楚聊呆呆地凝望着他,可以想见在过往的岁月当中,他是如何一点点将恨意消磨在脸上,当然,也仅仅在脸上。
“他其实早就看着门庭若市、户限为穿的太傅府不满了。终于他赢来了一个契机。在白店古城发现十块大小差不多的石鼓,上面刻着吉文。被当地官员进献给了顾宗津,顾宗津又在皇上生辰之际给到皇上做寿礼。后来这十个石鼓就摆在了国子监里头,太傅怕他们被风吹日晒还特地移到了屋里头,僻出来一块儿地方。但是一来二去,他发现上面是文字,和三代出土的那些金器。一样。就和一起的人,说起来这件事,言语之中略微提了一句‘并非祥瑞之兆’,他的本意只是说出石鼓文的本质,却被顾宗津的人听去,说成‘此朝不祥’。
这倒好,一下子不仅是顾宗津,还有此前特意上书贺庆皇上得此嘉佑的大臣,不愿意被冠上‘不学无术’的帽子,也都人人自危起来,一门心思地弹劾起来魏太傅。那段时间,御史台不干别的什么了,成日里专挑他的错漏。”
谢苍舒很少说一句话的时候,冷笑好几声,但是也许这件事至今说起来他仍觉着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连笑几次,那些表情若是换在旁人脸上已经是扭曲了。
“那也罪不至死啊……”楚聊声音颤微,手指头被谢苍舒压紧了好一会儿已经僵在谢苍舒的手下,冷热不知了。她从没想过,满门被判,只是因为说了一句被人误解的话去。
“当然罪不至死。可惜的是他的门生遍布天下……”
“这有何可惜的?”楚聊不解。
“在魏太傅被弹劾之后,那些曾经散落在誉国境内的门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往常一些不为人知的学生,在各州郡中纷纷上奏声援太傅。太傅在朝中本就与顾宗津针锋相对,这下他看出了”,谢苍舒停了一下,似乎在酝酿极为难开口的话。
听到这里,楚聊不去再在记忆中搜索姓郭的、与汪若虚联系起来的人名了。因为经由谢苍舒方才的描述,郭子萱绝不可能置太傅被冤一事不理。
那么,当时无人可以与顾宗津抗衡的朝堂之中,这样一个人会如何整治自己的政敌呢?
楚聊声音嘶哑地开口,“顾宗津知道以‘不祥’之罪也许可以将魏太傅一家赶出京城,但是世上的莘莘学子却无法断绝,只要他活着一日,就必定会影响朝局。所以,他用那些进言的学生为筹码,逼迫太傅?”
她很难想象,自己曾经和这样一个人合作过,目的却是要将最爱他的人推进人间炼狱当中。
“是。”
这才是导致魏鼐全家满门被灭的无妄之灾。以魏鼐今日设教坛与宫墙内外的名声,假以他日,这些人爬到中枢当中,何愁不能与他分庭抗礼呢?
“动当朝太傅不易,但是动一动那些尚未崭露头角,只不过有几位父母亲朋的学生,对于顾宗津来说,甚至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后来太傅知晓这件事之后,呈上请罪之书,在供着夫子画像的居室之中,慨然赴死。”
说完这句话,谢苍舒阖上泛红的眼睛,他怕弹指的功夫,他还是忍不住在楚聊面前落泪。明明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要将血淋淋的过往在楚聊面前一一揭开的,他太高估自己的铁石心肠了。
那段他生平当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在他心中占据的分量实在是太重要了……
“但是,事情至此却没有完全结束。”她无意在谢苍舒心口划刀子,只是她知道如若自己不开口,那狠厉的尖刃会被谢苍舒自己亲手去划开。
在今天之前,楚聊就对谢苍舒口中那个曾经将京城中一切美好占尽的少年——魏澜检,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
“太傅虽然逝去,但是顾宗津却很难不留意道魏家即将加冠的少年,本着斩草必要除根的原则,他的雷霆手腕还是对魏家下手了。”
谢苍舒睁开眼睛,见楚聊回应他的目光是平静而又洞彻的,好像一把磨光的铜镜,直直照进他的心中。
“是啊……因为太傅那张认罪书,这些年来我与唯衍无论如何查找证据,甚至都要将十块石鼓上的字全部试读出来了,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替他翻案!”说着,谢苍舒毫不客气地一拳打在自己蜷着的膝盖上。
楚聊上去握住他的手,“但是,你们这些年所做的,也足以告慰太傅和魏兄的在天之灵了。”她的神情笃定,发自肺腑,绝不是安慰之语。
谢苍舒觉着自己失控吓到楚聊,又将话题重新回归那棵树上,“那树其实是一棵荔枝树。”
楚聊此刻早已被谢苍舒用前尘旧事蒙了眼,根本忘了最初他们只是在说一棵树的事情,她喃喃重复,“荔枝?”
“我们小的时候,运河还没修缮地像今天这样完善,南方的荔枝即便裹着冰块进京,半月之中也失去了半多汁水。于是我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居然没有发现京城里根本没有人栽种过荔枝,一心只想着有一年能在京城里摘到新鲜的果子。”
但是直到当日亲手种下这棵树的魏澜检殒命,这棵树都还没有开过一次花骨朵。
“所以这也是你一直不允许旁人去碰那棵树的原因。”
楚聊此刻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珍视这棵注定无法结果的树了,南方嘉木在当年那个盛气的少年离开之后,这棵树就成为他留下了唯一的见证了。
也许这些年中,谢苍舒已经可以回到魏府拿出一两件物件睹物思人,但是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这棵少年亲手植下的树。
“但是阿聊,你从来都不是旁人。”
谢苍舒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口气,好像她第一次在敬和堂里见到那个虚无缥缈的年轻人,只要他不开口就像是高高在上的。
但是他一开口说话,就让楚聊觉着这个人鲜活地不行,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真实。说谎也是他存在的见证,不同于初见,楚聊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谢苍舒话中的真假了。
“这么多年,我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自大地踏上长明山庄的擂台。但是我从不后悔。”
“我后悔了。”楚聊望着他哂笑,末了用极淡极轻的声音补充道,“早知今日,我当日就会在敬和堂里答应你。”
想到这里,凛凛寒风穿堂而过。
原来是窗户在她回来的时候敞开了,终于也将楚聊从前几日她和谢苍舒还自以为“无话不说”的回忆中收回。
“阿聊,你知道吗?”慕子充收起以往所有的散漫、无理,也是楚聊记忆中,他第一次正经而严肃地叫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