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苍舒是由着楚聊的性子看遍了茴清坊,又将四海楼的戏点了个遍,过了亥时才肯回府。
虽说亥时已过,但是谢苍舒知道回京第一日,他断不可能此刻就眠。
对于“游历”江湖半载的谢苍舒来说,头等大事,自然是去见了白日里没见到、但是已经被皇上送回来的父亲。谢苍舒江湖和朝堂各方游走许多年,父子间已经养成了这种默契。
谢道鹄挑灯等他归来,谢苍舒更是一来就跪倒在父亲面前,熟练地如同一气呵成。
将惯常的流程走完,谢道鹄却是面色沉重地看着许久未见的儿子,没甚好气道,“祁儿,你这个性子我是拿你再没办法,你也知道虽然现下圣上不会给你指婚,但是皇上早就要孙家和你……心思已经打了几年了。”
听到这话,谢苍舒眼底倏忽一阵落寞。
谢父口中所说的孙家,原是与河东魏氏结了亲的,后来煊赫的魏氏,一门忠烈,被莫须有的污名绑携,致使全家上下九十余口,死后竟连埋骨之地都没有一处。
而与魏府那个儒雅少年魏澜检定下婚约的孙家,也不了了之了。圣上是否也会记得,他曾经在孙朝秋百日宴上,为他和那个再也长不大的孩子,定下了婚约了?
多少年过去了,谢苍舒不知道除了自己和宁唯衍会在梦深处,见到那个壮志凌云的少年。还有谁会记得,曾经的河东魏氏,出过三任太傅,魏太傅学子也曾一时遍布天下?
那魏家,不染俗誉,又是何等清高的门第?
谢苍舒收回那些久远记忆深处,不堪试探的情绪回道,“父亲,您不是一直不希望我牵扯到朝局太深吗?”
谢道鹄听到谢苍舒说这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睁大眼睛愕然看了他好一会儿,将蜡烛芯子剪去一段,才轻蔑地看着眼前并不像是开玩笑的人反问,“你都做到今日这般了,还说什么牵不牵扯?”
眼前的儿子,是他寄予厚望想要培养的一个隐逸之人,替他实现未竟的理想。可是谢苍舒却将他的这个理想肆意践踏,他从小便与皇帝独子翊王宁唯衍交好,稍长大些竟然也学着幕僚、谋士走动京城各大府衙,毋说京畿内外了,便是放眼整个誉国的大小官员,也没有一个名字是谢苍舒不熟悉的。
后来,翊王与其舅父顾宗津的权力争斗中,谢苍舒更是一马当先,生怕别人不知他为翊王效力。
谢道鹄是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却难将这人从尔虞我诈的波谲云诡中拽回。
可是,就是他这个儿子,此时却说出方才的话来,难不成真是他小人之心了?
谢道鹄看着一道自清冷空气中呼出的白雾。
“如若我当真娶了朝秋,便是日后永远与朝堂连在一处,我若一人是可以抛家傍路,但若娶了孙家的女儿,那便是永远无法离开了。”
谢苍舒明辨厉害,为人子二十余载,他向来都是最懂父亲的一个孩子。
他知道,父亲不让小时候的自己读书习文,为的就是怕他日后身陷朝堂囹圄,可如今他深陷纠葛,起因也正是因为当日独一教授自己之人,是被顾宗津阴谋算计的魏太傅。
“你这话当真?”谢道鹄吃惊的神色,像是他从不曾认识眼前这个孩子一般。
“当真。”
谢道鹄知道自家儿子对他向来是说一藏百,不指望他自己道出原委,但还是以一个父亲的倔拗问道:“那你既然不为功名利禄,何必要搅进这趟浑水里?”
面对父亲的质问,谢苍舒不由心中冷笑,“父亲,当真觉着这个天下,若任由居心险恶的顾宗津一人为非作歹下去,无人与之抗衡,还会有太平吗?
但凡是忤逆他的心意的,别说一年之内京兆府尹换了七八个,他如日中天之时,就连中枢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搅弄一番,他所管辖之地,所有民情无法上达天听,百姓之苦,谁能解?”
谢苍舒想起那场还没来得及处置,就已经血流不止的太傅府,一拳砸在立柱之上。
听谢苍舒说完,谢道鹄才犹石破天惊梦方醒,他突然觉着儿子才合该叫自己这名字,与假他人之手教养出来的孩子相比,自己倒是那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一般。
想着这些,上了年纪的谢道鹄突然将记忆拉到了谢苍舒小时候。
谢苍舒原本也只是爱读书而已,可他怕极了这孩子求利心切,误入歧途,书什么的甚少让他读,偶尔给他送几本,也都是有考有量,教他醉心山水。
后来他去书房里偷书,被发现之后断了这个途径;堂堂谢家小少爷居然因为无钱买书,在书斋里哭出声。
那时候,是魏太傅凑巧去淘孤本,当时还未认出这是谢家儿郎,把他引到府里,教他断句识文。那些时候魏綦只当他是个没人要的小乞丐,直到时任刑礼部侍郎的谢道鹄找遍半个京城,最后找上太傅门去索要孩子,才知道这原来是个误会。
谢苍舒真正醉心权术,还是在魏綦一家被满门抄斩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