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如何步步留心,都周全不出如意的圆满。
青花瓷是那晚周怿拍下来讨她欢心的。因为那几日他们都不大对付,必齐也说过好几次到此为止算了的。
诚然他慷慨地给了她很多,可是那些,都不是必齐想要的。她也没法满足他,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上。
更遑论二人的身家与志向,相去甚远。
她说我把年少的欢喜全还给周先生罢,也没必要为段镜花水月般的年少绮梦再续笔什么,因为梦里的人,早就不如故了。
还,可以;
到此为止,可以;
唯独善罢甘休,想都别想!
那日吵到后来,周怿甚至荒唐地口不择言,他拿真金白银的利益牺牲来绑架必齐,“我给你做了这么多,花了这么多,桩桩件件哪一样没让你满意?你凭什么说走就走!你甚至不如博古架上一件冷冰冰的死物!”
彼时必齐一心想离开,全没有想到,半年都不到,
他就拿着真凭实据的青瓷来追缴了。
……
施少庵是晚饭附近到家的,没坐稳妥,就听姑姑说了捐赠名目里有那件青花瓷。
一向风雅的施老先生当即怒火中烧,拍案责怪曼玲,“糊涂!受捐登记时你没有过目的嘛?他们什么居心,那姓周的究竟是想折辱,还是没休没止地纠缠必齐,周太太不知道,你能不知情?!”
就是折辱。边上沙发上坐着的必昀禁不住插嘴,齐齐在香港的遭际,那日周恪告知姑父后,全家人一致的会议精神是休要再提,过去就让它善了了。
这事往小处想,不过是一场感情没能体面收场。
没什么大不了,他们要纠错,也要帮必齐妥善度过,偏偏那男的不想善了啊,不想必齐妥善啊。
必昀气头上失言了,哪怕他们家向来信奉亲亲相隐,哪怕从小姊妹无论谁犯错都会互相袒护,但人心有时就是狭隘也盲从。她盲从了完美受害者论,“要我说,这事也该怪齐齐识人不清,试问你当时跟着他去到拍卖会场,中间有那么多时间,你双腿双脚都健全,怎么就糊涂了呢?”
无非是有那么一时一刻,贪图过周家的富贵门,或者,沉沦在了金银堆砌的迷梦里。
必昀没觉得有什么,这是再普适不过的人性,她只是很唏嘘,
唏嘘这一步行差踏错,
导致今时今日,多走多少冤枉路。
必昀话音刚落,姑父就砸了手里的碗盏盖。
哐啷一声,父亲手一指,发落必昀站起来听训,“你今日能说出这番话,若是小时候没糊涂过,我倒当你年轻,说话不过脑子;偏偏你不是!你理该是最了解必齐处境的人,连最起码的同理心都没有嘛?”
施少庵诘问女儿,你当年出事的时候,就剩半口气吊着半死不活的时候,必齐是怎么做的?轮到现在,你妹妹有急难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话劈头盖脸地倒过来,必昀反而醒神了,这世上就算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她也该是最能体恤必齐的人。
她偏头看向必齐,想说抱歉,而后者摇摇头,无比冷静,也无比自责,必齐不希望一家子为她争较,伤了和气,得不偿失。
至于那件青瓷,姑侄俩一个意见,退还给周家。
施少庵掐灭了烟蒂,拂掉落在西裤上的烟灰,这才发现燎出了一块焦黄的疤,醒目且难看。
“梁赛君那里,回头你亲自跑一趟,”他嘱咐姑姑,“不知情,就随便找个由头退了它;知情的话,那我正好来会会这对母子,我要当面问她周太太,子不教究竟是父之过还是慈母多败儿!”
*
次日晚间,佥丰楼总店。
施必齐陪姑姑到的时候,外面鸦青色的天幕上落着淅淅沥沥的雨。她撑伞接姑姑下车,二人一并楼上去。
姑姑安慰必齐,此番会面顺利的话,只需要面对梁赛君。
周怿才从香港回来没多久,她母亲电话答复的,老二今日没空。
这倒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辜曼玲说,能我们女人家解决的就不透过他们。
这一次再会到梁赛君,许是心境的缘故,必齐觉得她气色相比那日倒不如了。
虽然依旧年轻妍丽,但多少相由心生的潦倒及衣着妆容的加持,必齐甚至都能从她眼角的细纹,描摹出如履薄冰的夫妻气氛。
像一副过了三朝回门的囍字,落了色,红得斑驳且表面,在风霜里摇摇欲坠。
金兰相见三分笑。两厢未入席,梁赛君且问好老姊妹,“有些日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漂亮,越活越年轻了!”
主人请客落座。
“多谢抬爱,这话折煞我也。周太太才是驻颜有术叫人艳羡,方才我们进门来,还以为走错了呢,以为认错了哪家千金小姐!”
姑姑由必齐摘下外裳,相继入席,梁赛君亲自给二位看茶,必齐得体地颔首作叩手礼。
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梁赛君自动真空了她,只和姑姑话家常,从穿衣经到每月香期进庙供奉的事体。
聊得有声有色,珍珠的耳饰在笑语中泠泠作响。槛窗外一轮残月油渍般糊在天上。
不多时,姑姑把话题牵回到正传上来,主动提壶给梁赛君续茶,再莞尔,“二小子这趟回来该是不走了,妹妹也算日子熬出头了,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日后且等着享清闲罢。”
梁赛君犹自端坐着,只是眉间无声一掉,心里冷啐:
阴阳怪气的那样,要你给我戴高帽!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梁赛君到底也不虚,冷眼把官司打回去,“嗯呐,那话怎么说呢,养闺女嘛好歹比儿子愁,我倒不怎么指望他孝敬我了,别在外头惹是非我就阿弥陀佛了。”
“你是不知道呀,好姐姐,老二这些年越发不服管教,他哪怕自己不招惹别人,也有人削尖了脑袋来招惹他……”
必齐冷不丁听闻这一句,才欲抬头,
身后帘子忽而掀动了下。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那挑帘人讥讽了句“好一个自己不招惹别人”,话语掷地有声,才恭敬地称呼梁姨。
必齐即刻回首去望,周恪两手抄兜,形容冷峻到阴鸷难掩,“你这是来见‘准婆婆’,怎么能没有我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