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竟是周恪,这是在场人怎么都没想到的。
或者该说,她们三个臭皮匠加起来,都赛不过一个算无遗策的人滴水不漏。
姑姑手里的杯盏都端到嘴边了,想是茶汤凉了,又搁置下来,和颜悦色地埋怨梁赛君,“我以为我们约好的,此番会面就是女人家话话家常,不带他们男人的。”
其实她知道,知道这一出,梁赛君八成也蒙在鼓里,纯粹是气不过。
气不过回回是进或退都要由混账的周家牵着鼻子走。
姑姑心眼终究多一些,来前不肯姑父出马,也正是这个考量。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施少庵妥妥就是个掉书袋的先生,端正也良善过了头,只会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一点,姑姑反倒比他能屈能伸。
出发前,姑父在书案前烧了整整半包烟,亦如那日得知真相的罪过。
他告诉姑姑,其实倒不怕因为小辈人的龃龉,我们就此和周家割席。我毕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和他们也没利益上的瓜葛。
怕就怕,这事真正累及的、为难的只有齐齐;
怕就怕,她最该和周家断往来的节骨眼上,周恪又拉着她往浑水里蹚……
看似很简单的困局,实则根本无解。
因为这里面息息相关的是儿女情。
彼时,姑姑还满不以为然,觉得姑父小题大做了。
眼下再看,才领会这事比她想当然的难上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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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们的不设防相比,周恪反而从容自在,看姑姑的茶凉了,要门外的侍者进来,把壶重新热上。自己再绕过来,与必齐并坐,离梁赛君一个八仙桌宽的距离。
丢开擦手的消毒毛巾,视线从所有人面上扫过,才朝姑姑,“怪我。怪我没有事先打个招呼,贸贸然就不请自来,太无礼了。”
他给在座女士道歉,很堂而皇之的口吻。
眼尾带过必齐时,看到她下意识里闪躲了下,话锋一转,先前的绅士品格就烟消云散,“但失节事小,‘失人’才事大。”
“祁瑞你们该是都认识的,他今天不当值,”某人觑一眼门外,说祁瑞这小子如今也一脑门的官司。原本和女友都到谈婚嫁的份上了,好端端地两个人又干仗了,理由是女方曾经跟他的好兄弟有过千丝万缕的纠葛。
这事在男性视角就是不能忍,比戴绿帽还要窝囊。祁瑞最后和那朋友断交了。周恪笑言,“他找我诉苦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男人嘛,做事得抓大放小,这么点肚量都容不下,那日后进了一家门还得了?”
“可是今日,我又改观了。就该这样,否则,进了一家门谁晓得会不会夜长梦多。”
这话是冲梁赛君说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旁人一秒就懂了,懂这话里话外的内涵意义。梁反倒没懂,她确实不知情老大和必齐的事。
周孟钦也压根没提起过,他始终隔岸观火的保留态度。又或者老大犯浑的性子,招惹上谁,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
从周恪方才进来那句话,梁赛君就莫名蹊跷,“准婆婆”三个字耐人寻味。
然而她到底没想到这层。
只是狐疑地望着必齐,不言语。
少时,再听姑姑圆场道,那么后来,这两人和好了没?
“和好了。这都为爱情插兄弟两刀了,再不和好老天都不能忍了。是不是?”
末尾三个字,他是侧首问必齐的。
很自然的征询意见状。腿却趁她们不注意,在桌底下悄咪咪去碰必齐。姑姑和梁姨看到的,就是她一个劲地倒水喝水,渴得像是不得命了。
罪魁祸首的“元凶”还问她,“你悠着点啊。嘴到期了是不是,着急还喝不了几口?”
“……”这个人,必齐恨透了他,恨他永远轻飘飘的玩味态度。
更恨他没商没量地杀她们个措手不及,把简单的局面复杂化了。
急智之下的报复,必齐狠踩了周恪皮鞋一脚。早就说过的,她人明明很轻很瘦,关键时刻,却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某人当即面上一滞,吃痛且冷嘶,梁姨问他怎么了,
周恪:“没怎么。似乎是我耽误别人的脚落地了。”
什么跟什么,算了,都不重要。一切言归正传。祁瑞到底是侄外孙,梁赛君比谁都了解,“要我说,你们哥几个半斤八两,耗子跟□□玩到一起去了。”
做母亲的心思终究狭隘些,三句不离儿女经。或者她就是在给自己铺垫个台阶,也好待会施家人问责老二时,方便她下来。
周怿在香港的混账事,梁必然是清楚的,不然呢,也不至于半年不到就把他急召回来。
就是怕他误入歧途不学好啊。
说实在话,外界人哪怕闲话再多,说周孟钦怎么器重二小子,怎么母凭子贵,梁赛君始终不这么想。
那都是眼皮子浅的看法。
真要她说,这些年眼见为实过来,分明就是老大更得父心。
周怿从出身就矮他一大截啊。更别提资历、以及所谓的长幼嫡庶。
说一千道一万,梁赛君不肯老二不学好,你是不知道外边人怎么歪派你亲娘的,说豪门最最看不上这风尘气息重的女子。时至今日我干脆由他们说去了,但你要哪天当真找个掉架子的女人,那才是步了我的后尘,得不偿失!
眼下,梁赛君把这番话掐头去尾地递给姑姑,不过是想唤起她同为人母的同理心。可怜天下父母心。
亲儿子嘛,没有不偏帮的道理;我们各为子女,各为其谋深远罢了。
“所以,妹妹这是挑明了,你清楚那青花瓷的意义咯。”姑姑面笑心不笑。
她才不和她共情,也尤为地厌恶这一番空道理,匠气太重,道貌岸然。
要是她开门见山地直说瞧不上必齐,那么,姑姑倒敬她一句坦诚。
这或许也是姑父垂青周恪的原因。光明坦荡的图谋,起码胜过阴坏的算计。
非也。梁赛君摇头否认,事实也是,她只知道有拍卖庆功这回事,并不清楚青瓷是拍下来给必齐的。她说一周前,老二动身回上海前,先把不便托运的行李都寄了回来。
那青瓷也在其中。是老二建议她捐过去的。
话音落下,姑侄俩面面相觑。
姑姑才欲张口追究真假,必齐抢先按住了她。不重要了,是真是假没意义了,你和一个过分娇惯儿子的母亲强辩这些,无异于原地踏步。
而事实胜于雄辩;
事实就是,周怿攥着这份自我感动的恩情,事后来折辱或是绑架她。
逻辑的核心就不在他母亲是否知情,知情了,以她的性子,必然也要袒护到底。
必齐转着手里的茶盏,她天生性情淡,每逢这种局面,从来多听少说。但眼前她不得不说,也算是硬逼着自己前进了好大一步,“我尊重您作为一个母亲的苦衷与隐忍,也正如您所言,父母为子计深远那是再无私不过的人之常情。”
“虽然,我年少失怙的缘故,对母爱的期许与认知几乎就是空白的。”
“但您让我看到了这份空白该有的原貌,哪怕它多多少少有点瑕疵。可是关心则乱,没人能保证自己在爱人的方式上不出纰漏。
我想,这也是许多中国式家庭在教育上酿成悲剧的原因吧。
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与意愿去爱人、去付出,恰恰疏于顾虑对方,这样的盲目是否是他(她)真实需要的。”
“唯独一点,我想正名,就是当您在忌惮我贪图你们周家的富贵门、在嫉恶如仇地把我当作假想敌的同时,我并没有一分一秒,动过这份念头。
过去不会,将来更不会。您大可以放心,那个‘风尘气息重的女子’是谁,都不会是我,施必齐。”
长篇大论地说完,必齐深呼口气坐回椅子里,摊手看,掌心洇了满手是汗。
她终于说出来了,不吐不快,可是,又多少有点担忧。
怕这样说会离间她们的姐妹情。
姑姑却轻拍着必齐的手背,表示不要紧,也大加赞许的目光。
这一刻,她突然领会了来前在车上,必齐转告的周恪那番话的意义。他想让二人关系过明路,就是想施家人在背后系着她、支撑着她。
情分根基着我们、浇灌着我们,不离不弃,我中有你。
共进退才是一个家的意义。
姑姑坐在对面眯眼审视着老姐妹,把对方的难堪或不甘都收进眼底,笑话吧,枉你活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心里门清。
她扶扶鬓角,帮必齐做结案陈词,请周夫人把青瓷原封不动,收回去。
“你儿子的东西我们不会要,拿它去做慈善,福报反倒变晦气了。伤阴骘!”
梁赛君向来会耍泼蛮,老二才回来没多久,这向都不大高兴和她说话,梁赛君原本就没太闹明白呢,以为他心思还扑在这个小妖精身上。
这下心里更不爽利了,堵得紧,“可别,我脑袋小,戴不了这么大的屎盆子!你们不想要,我就稀罕给?施太太,你拎清楚啊!想套瓷我堂堂周家的基金项目那么多,能瞧上你区区一个民间野路子作坊?”
一向风情绰约的周夫人把桌子拍得哐哐响,话没说完,忽而,始终袖手观战的周恪冷笑声,必齐只看到他手里烟燃得很快,
一只手端着茶杯,把烟灰弹进去。他懒洋洋靠到椅背上去,问梁姨,“您当真不清楚那青瓷的真实来路?”
“还是知道了也在这卖呆兜圈子?”
放眼周家上下,胆敢这么目无尊长的,也就他了罢。
周恪把烟蒂径直丢进水,火苗遇水,发出滋啦的声响,他敬告对面人,“那好。不知者无罪,那就希望你听完接下来的话,还能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说罢起身来,拍巴掌引那帘后人现身。
众人不约而同地去看,必齐头一个认出了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