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必齐就是不肯好好说话,不肯问他一句怎么了,
反而气他,“苦肉计?”
周恪气短也失笑,眉眼迫近着反问,他将计就计,“嗯。只告诉我有没有用?”
二人随电梯快速上升,终点是35层。彼此的对视里,必齐觉得时间漫长极了,她就像那失落进四维空间的探险者,唯一与现实的坐标是周恪,
是他一瞬不移的双眼。
“没有用。我不吃负荆请罪这套,疼的也只有你自己。”
周恪眼睁睁看着小孩说这话时,余光瞥了他手掌起码四五遍,“那你怎么知道我疼?”
“……你流血了。”必齐别开脸,
说话间周恪又给她扶回来,四下阒静,两方的心跳都如擂鼓,流血的人温和求她,“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几句话,我就不疼了。”
必齐沉静地望着他,像一缕动静相宜的炊烟。负伤者坚信他此刻就是战场归来的士兵,千山万水,迢迢跋涉,为的就是她这缕炊烟的归宿与指引。
这一缕炊烟也必须是他的,只能是他的。某人把手里的疼痛全攀到她感官里,“留下来,好不好?”
他要必齐留下来,才是最好的止疼药。
电梯钉地一声划开了,固执的人不置可否,勉强的人就继续纠缠。
“留下来,陪陪我、陪陪我,不然我真的好疼……”周恪一手去格自动门,一手扶住必齐的后颈。死缠不休的话,逼得她鼻尖直冒汗,恍惚间,流血的人就变成她了,必齐下意识伸手捂他嘴巴,
还是为时已晚,从指间漏出的呼唤,像流沙像流水,一瞬间涨潮,湮没了她,“乖宝……”
*
出过汗的伤口,比撒盐腌渍还火辣辣地疼。
最好的江湖救急就是先洗个澡。
时下将近傍晚,也该填肚子了,周恪把手机交给必齐让她点外卖,酒店的配餐他不高兴吃。也怕她吃不惯。
手机由他面容解锁了,大剌剌交代在必齐手里,于向来在两性关系里苛求自我与边界的某人,这无疑是最不争的投名状了。
他把所有的秘密都托付给必齐。
饶是清楚她不会去窥私。
“如果来电话了怎么办?”必齐问他,也联想到了一部外国电影,电影里的人在聚餐时突发奇想把所有手机放到一起,有任何电话短信都要公示出来。
她波澜不兴地看着周恪在面前宽衣,而周恪等着她的下文,“然后呢?”
“然后他们都没有想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游戏会就此毁了生活。”
周恪不以为然地嗤笑,或者他男性视角的解读总归世故些、骨感些,他说那些人该不是脑子被驴踢了,玩这么个游戏,“这世上最不值得考验的,一是人性,二就是表面平静的生活。”
因为生活,它从来静水流深,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它从来经不起刺探,是光背后的影,冰山一角下的旋涡。
打破这份平衡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甚至不消看电影,也能猜出来,“参与这个游戏的人,要么是貌合神离的夫妻,要么是性少数的边缘人,要么是关系疏离的亲子。”
必齐:“嗯,片名也很点题,完美陌生人。”
至亲至疏的一群人,为了共同维系所谓的完美假相,终究成了陌生人。
磕托一声,周恪摘下的腕表,掉在地毯上。他双手来环栖床边的人,唇去到她热息处,夸奖他的乖宝,今天蹦出来的字尤为地多。
“我不怕你接到什么私密电话。”
“因为我无需和你维系假相,也永远不会把你变成陌生人。”
必齐淡淡迎视他,而此时此刻,只有她最清楚,这份平静下,她其实有多波澜。她怪罪中午的酒太烈,下午的茶太酽,
一颗心就在那潮热里扑通扑通地跳。
几乎是瞬间萌芽的本能,她仰首去回应什么。原本要撤离的人也敏锐地捕捉回来,切切含住她渡来的唇舌,彼此呼吸都荒腔走板了,走板到掠夺者怎么都不满足,力道一紧,把必齐提抱起来,周恪要她的腿环在他腰上。
这一记绵长的吻,狎昵却无关风月。必齐最后落在桌案上,眼前光明不再,是周恪拿衬衣盖住了她。
再缓缓揭开一半,探进来,二人的对视,半明半昧,
“像不像洞房揭盖头?”
“外面要落雨了。”必齐答非所问。
“嗯。老天就是在帮我留住你。”
“有句日本短诗是怎么说来着?”必齐栖息在他肩头,看外面的天色,浓云翻墨般凝聚,低低伏在薄冥的天际线。
轰隆隆空响的雷声,磨碾着人间。
周恪用日语来答她: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1)
这一刻,二人默契地谙知,留住她的非雷非阴非风雨,是人。
*
周恪洗完澡出来时,外卖正巧送到了,前后两趟。
领进来的不仅有两份热腾腾的本帮面,还有一个药袋子。
他有些懵懂地看着一切,看必齐把东西归置到桌上,从袋里拿出外用消毒水和棉签,偏头招呼的语气,很随性很平常。
要他过来,她帮他清清创。
电视上投屏得是她看了一半的电影,李安导演最负盛名之一的《色|戒》,
他关于片名中央的标点有过这样的解读:张爱玲原版用得是句号,既呼应王佳芝谐音上海话里的戒指,也象征文中那枚鸽子蛋。然而李安私以为,最恰当的该是分隔符,因为色与戒的关系,
从来互为辩证,互为矛盾,又互为补充。
李安拍戏有着独到的匠心。用三场床/戏文火慢炖男女主的心境,第一场是男主兽/欲般的发泄,第二场女主故意在事前试探他,她不久就要离开去香港。
终究,男主上钩了,舍不得地来挽留。
二人情浓难耐时,女主咬牙说了句我恨你……
男主却戏假情真地说:我相信你……
周恪由着必齐拉过他左手。电影的打光很暧昧,曝在彼此侧脸上晦涩且朦胧。
无声无息,某人闻言她问,“会不会很辣?”
“你说药还是人?”有些人正经永远不过三秒。抑或,这样做比说更实在的施必齐无疑动容到他了,导致他说话更没把门。
“你再胡闹我真的不管你了。”必齐说着就放下棉签。
周恪又硬塞回她手里,“你买了又不用,糟蹋钱比什么都可耻!”
这话从半夜鸡叫的资本家嘴里出来,不务实极了。他只要一句控诉必齐的理由,这大半天的委屈才得以收场。周恪告诉她,他反正被泼酒了,面子跌完了,手也挂彩了,再苦不迭再受气的煎熬,
到这一刻统统值回本了。
“你的回本可真廉价。”必齐帮他包扎完,东西搁回桌上。
揭开外卖餐盒要他来吃。
一辣口一清口的面,再不吃快坨了。
某人却说,他才是要坨掉的那个,“廉价吗?”
“那我来收点砍头息。”
说罢单手抄着她膝窝,把人从椅子上抱离,落到床上铺开的西装外套上。黑缎面的里子衬得她愈发像藕白的莲心。
急躁间,翻云覆雨手已经不能说解,是揉,揉得她狼狈了孔雀蓝,剩灰色的胸/衣挂在身上,
周恪一把抱着她面对那面大立镜,
也面对电视上及时燎起来的情火。
要施必齐看着她如何一点点接纳他,看易先生如何一寸寸攻进王佳芝。
耳畔的话顽劣又恼人,“我才擦干的腿又湿了,这都拜谁所赐?嗯?”
气息支离破碎里,必齐骂他,也惦记她辛苦好等来的面条。
有人狠心一记冲碎了她的话,他要尝他的珍馐,一秒都等不及,“不急,我先喂你吃点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万叶集·雷神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