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在于看他情况,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百人联设的大阵,通常都要有一个主阵人,洛茛以金阵入大阵,便是担住了主阵的位置。百人大阵对主阵人要求极高,不可有哪怕一丝的灵力走岔,否则便会像现在这样受到阵法反噬,层累大阵转瞬崩塌。
四周船员再度一窝蜂炸开,拉帆的拉帆掌舵的掌舵,极力稳定船队。
两个白袍术师架着舒伦也回到甲板上。相比于主阵人,其他设阵术师虽然也受到反噬,但情况要好上不少。反观舒伦,他显然没有能够力挽狂澜活捉鲛人,面上不甘与焦急之色混杂,周身白袍已被血色染为浅红。
他抬眼看着洛茛,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扭过头去,在旁人搀扶下头也不回地下了甲板。
……
“是我无能,战场失误,不敢狡辩,但听责罚。”
无论谁说什么,洛茛都是这一句话。运输船队虽然损失不多,将灵骨送到,但他带领一整支舰队支援,最终却连敌人一片鱼鳞都没碰到,当然属于重大失误,伤还没好就被革职罚俸,再一路从中洲陆调往最偏远凶险的中大洋战线。
舒伦本想替其揽责,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因洛茛一人主阵失败而全线奔溃的事实根本无法遮掩。他受的伤又更加严重,带着伤奔赴东部航线作战,一直到出发都没有再见过自己师弟。
直到中洲陆沦陷之前,这种起伏升降对于这两位注定名扬四海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但对于洛茛的说辞,秦在于反正是不信的。
战场慌乱发挥失常跟她这位老师无论如何都不匹配,归根结底,还是舒伦那句消息匮乏点醒了他。若是让海军活捉鲛人对其严刑逼供,洛伊斯的身份第一个瞒不住。战争焦灼,人类对寒族痛恨已极,到时候他的妻子又将落得何种下场?
她又跟着这夫妻二人一路杀过广袤无垠的中大洋,在凶残的海兽与神出鬼没的海兽间浴血几进几出。尽管疲于奔波,洛茛这个向来缺乏耐性的小少爷却并不似先前遭贬时脾气暴躁,每日下了战场就忙着关心洛伊斯的伙食问题。
洛伊斯身姿窈窕,为秦在于生平仅见,所以她很是想不通,她这位师娘一张嘴是怎么吃得下那么多吃食的。
早在营房偷鸡时期,她就显示出了这方面的天赋,只要有洛茛在,她嘴里就很少得闲。从烧鸡到枣糕,从肉包到糖葫芦,未能亲至,而尝遍了陆上特色。
中大洋则是一片蔚蓝的荒芜,将士们以船舰为帐,除了海水什么都没有,但这也没能难住她。洛茛托中洲陆战友搭乘补给舰送来的各色吃食且不提,战中死伤的各类海兽,洛伊斯几乎全捞上来烤过一遍。从成色看,秦在于推测成品的味道不会尽如人意。洛茛怕她吃出个好歹来,每每都要亲自主厨,硬生生被逼成个烧烤好手。
幻阵中不知日月,秦在于只觉画面越发连贯,已经有许久不见突兀的断裂转换。幻境里战事吃紧,洛茛率领的这一支军队方下战场又上前线,即使有夫妻两名高手压阵,折损也越来越多。在仅有的休憩时间里,船队上也是一片死寂。麻木的面孔映在破损的甲胄上,泛着腥气的血迹混着湿漉漉的海盐不断往麻布袍里浸润,又一起被无休无止的海风风干,留下丑陋的黑红。
只有一双苍绿的眼瞳仍闪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光亮。洛伊斯衣衫破旧,被烈日晒得褪色,一头棕亮微卷的头发只用一根棉布条系着,发簪早已不见了踪影,可逐渐黯淡的日芒却留了最后一丝在她身上。
她身处军中,是御敌任务最重的人之一,面上神色却与亭中闲坐时别无出入,带着出尘的镇定与从容,腰背也依旧挺得笔直,平静来去,在歇战时给满地流血哀嚎的伤员包扎,还试图兼任炊事员未果。
与洛茛身为一军统帅所必须的身如剑挺杀伐果决不同,她的从容由浩瀚汪洋孕育而出,即使是日复一日的沙场喋血也无法撼动分毫。秦在于待在她旁边与身处将士堆的感觉完全不同,好像被春日扑面而不冷的凉风拂过,霎时便静了下来。
战场上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日头从海天交际处升,再从水天交汇处落,船上的将士们谁也不知道能活到几时,看不见明日又要航向何处。
直到中大洋防线骤然紧缩,海上空中的飞艇船舰像受惊的虫蚁般浩荡铺开又倏忽聚拢,中洲陆防卫全线宣告溃败。
“中洲陆双子星”再度聚首,是洛茛一掌拍开主舰舱门后发生的。
师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舒伦先斥了一声:“成何体统!”
船舱中还另有六七名将军,猝然被人打断,都不明所以地把目光从舱壁地图移到了洛茛身上。
洛茛深吸口气,沉肩行礼道:“统帅。”
但下一刻,他声音猛地拔高,跋扈嚣张的劲头又显露无余,“我不同意撤军。我一寸寸守出来的海域,说退就退,将士们的血都白流了吗?!今天舍中洲陆退去东淼,明日再舍东淼入南渊,他日还有何容身之地可谈!”
舒伦放下手中指棍,棍身与长桌相撞发出“铿”一声响。他一言不发,绕过长桌到洛茛面前,一把按住他肩膀大步往外走去。
“看看!”他把洛茛一路推出舱门,指着外面大片船舰上肢体残缺麻木来往的士卒,“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你要逞英雄,他们呢?整个四海军呢?你以为我想退吗?你以为在你面前这么多的人中,有谁想退吗?我们往东淼陆退是为了什么?你要是还不知道,我告诉你!因为战线,这该死的战线!遍布四海,是守不住的!在打仗的不只你一个,守的也不止你那一点海域,你现在听懂了吗!”
中洲陆统帅舒伦,儒将之名风行四海,从来少有人见过他发怒的样子,更不用说像这般的歇斯底里,声嘶力竭。
秦在于转头,看着墙壁上悬挂的军用地图,铺满那方正一块的蔚蓝上,刺目的红线围死了西侧最大的黄斑。十面埋伏,零散的岛屿像挣扎求生的溺水者,即将被不可抗拒的汪洋一口口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