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烨又一次咳出了血。
岳长霖端来水盆,将他换下的手帕清洗干净,眉宇间尽是愁容:“公子,我们再去寻别的大夫看看吧。”
“周老先生已经下过结论,咱们也别折腾了。”容烨安慰性地笑笑,“此事还要保密,告诉爹那边,一定要瞒着容错。”
容烨年仅十三,身患疟疾,连回春堂都束手无策。
周老先生断言他最多只能活一年,但容烨本就体弱,近几日病情明显比原来更重。
恐怕半年都活不过。
容烨十一岁丧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弟弟。容错天赋异禀却生性顽劣,在他的宠爱下更是无法无天。
容烨担心,日后容错会因这行事作风吃了亏。
岳长霖耳朵灵,远在几里之外就能听到脚步声。他连忙藏起铜盆,扶容烨坐起来,为他披上裘衣,然后从后窗翻出去。
“哥。”容错象征性“邦邦”敲两下门就冲进来,小鬼头扬扬手里的纸蜻蜓,“明察兄亲手做的,您看怎么样?”
容烨很虚弱,但他怕敏锐的容错看出来,极力装作身强体壮:“很棒啊,你有没有和他学一下怎么做纸蜻蜓?”
“我又不喜欢纸,我喜欢银!”
“那你有没有试过用银做些什么,比如说银钗、银镯?”
容错蛄蛹着爬上他的腿:“银钗银镯那都是姑娘家的东西,大男人怎么能用呢。我要做银剑、银盾、大炮!”
他最近吃胖了不少,有些重量,容烨险些没支撑住,腿抖了抖,用手扶好他:“不能这么说。男人虽然用不上,但可以拿来送心爱的姑娘呀。”
“心爱的姑娘,那是什么玩意?”
容烨支撑不住容错的重量,只能轻轻晃着腿摇他:“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容错还是不懂,随手拿起他搁在案前的笔,泼墨于整洁的宣纸上。
彼时正值深秋,后院有面小池塘,一泓秋水剔透澄澈,风瑟瑟掠过,吹落了水上唯剩的几株枯荷。
再一阵风,零星飘起了雪花。
岳长霖躲在窗沿下,墨衣缠身,和他的眼眸一样深不见底。
他比容烨还要年长五岁。
自幼无父无母,在野狼堆里长大,与恶狗抢食吃,岳长霖一颗心谁都捂不热。十岁那年他第一次遇到打扮华丽的容烨。
小少爷站在垃圾堆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捡剩菜吃的他。
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雪,不出一盏茶时,小少爷的头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白绒。
明明在同一片土地上,却分化出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
岳长霖起初躲避他的目光,可容烨盯得时间太长,他恼羞成怒,抄起身旁的碎瓷片向他扔过去。
尖锐的瓷片砸到容烨的脑袋,鲜血染红沿着他鬓角淌到地上,染红了洁白。
就这样,他被押到靖平侯府。
小少爷说,既然赔不起银子,那就卖身还债吧。
容烨请最好的先生教他识字练武,也是从他进府之后,容烨的穿着一改从前,日日一身素衣,徒显他身形单薄。
容烨为人温和,可在他练武这件事上极为严苛,无论刮风下雨,他必须要练。
每当这时,容烨便只披一件单薄的外衣站在一旁。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安安静静陪伴着他。
“你进去,我会好好练。”岳长霖知道他体弱多病,生怕他因为要监督自己感染风寒。
岳长霖住在靖平侯府这件事,除了容烨和靖平侯,没人知道。平时他在府中行动也小心翼翼,免得被其他人发现。
容烨也经常会让下人准备饭菜送到他房间里,然后和岳长霖一同进食。
那时候容错还小,几乎是由夫人一手带着。
容烨与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女人温婉可人,身体也不好,常咳嗽,天冷时就窝在床上为两个儿子绣花织衣。
这日容烨冒着鹅毛大雪来给母亲请安,侯夫人甚是心疼,衣服也来不及穿好,踉跄着下床把煤炉移到容烨身边:“天冷就别过来了。”
“每日要给母亲请安,这是规矩。”容烨说话时把声音放轻,看一眼睡得安稳的弟弟,“以后弟弟长大了,我也会教他这些。”
“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侯夫人又咳了起来。
容烨担忧地扶住她手臂:“母亲最近可有好好吃药?”
“吃了吃了。”
“爹没来看看娘吗?”
侯夫人勉强地笑笑,抚摸着他的脑袋:“爹爹要上朝,很忙。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帮上你爹。朝中动荡不安,总有乱臣贼子。”
“那不做官不行吗?”
“人活着要有志向,不做官怎么可以?”
容烨不敢苟同,但是他并没有反驳母亲的话。
只是没想到母亲一语中的,半年后御史大夫上奏弹劾靖平侯,来了无数官兵将侯府团团围住。
容错吓哭了,躲进容烨怀里。
而夜色寂寥,容烨的眸光却熠熠生辉。
他做了个决定,永远不入朝堂。
因为变动来得太突然,侯夫人一口气没上得来,晕倒在烈日之下。容烨在母亲床前一直守着,不敢离开半步。
侯夫人醒了,吃力地扯出一个微笑:“娘好了,你回去歇着吧。”
“不行,儿子要在这里陪娘。”
若是容错还好,容烨的身子虚,根本没办法长时间守在这里。
侯夫人哄道:“你先去休息,休息好了给娘做莲子羹,好不好?娘睡一觉,睡醒了,就能吃上热乎的莲子羹了。”
容烨也确实疲惫,终于点点头。
只是他没成想,母亲这一睡,再也没醒来过。
那夜大风刮翻了院子里的葡萄架,容错又因此大哭一场。
岳长霖翻进屋内时,只见地上狼藉,红豆一样的血珠一粒一粒滴落下来,烫红了白瓷片。他惊慌失措,忙替容烨止血。
“世子,为什么想不开?”
“我好没用,连母亲都救不了。”容烨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地流着眼泪。
岳长霖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太过压抑,已经压垮了原本就脆弱的容烨:“世子,生老病死是常事,不能因为这个就否定了您自己。侯爷还在牢中生死未卜,您不能倒下。”
听完岳长霖的话,容烨突然撑着床边起来一点,刚包扎好的手握住岳长霖:“长霖,你帮帮我。”
数日后,大皇子程瑾瑜在挑选近卫时一眼相中了那个面上写着对世间感到厌恶、武功却出类拔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