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错三过家门而不入,偏偏今天突发奇想,沿着房梁走回自己的屋子,无意中听到靖平侯与继室的谈话。
自己有个娃娃亲,还是皇上亲自定下的。
他第一反应就是杀了这个人。
容错摸黑攀上王府院外的红墙。
月光皎洁,压过一树海棠花。空荡的院落无风也无光,伴着漫漫长夜,凄楚又寂凉。别说人影了,连个苍蝇影也没有。
就这样乘在枝丫下的围墙上一夜。
清晨鸡鸣露晞时他才离开。
该不会是他爹为了罚他,搞了个冥婚出来吧?
容错不信邪,乔装打扮一番,肩背画卷,着竹青长袍,在离红砖青瓦的府邸外摊开木架,挥笔写下“画”一字。
他就在这里蹲着,不信蹲不到那个什么贵女千金。
莫聪举着把油纸伞,替庄明察遮挡阳光,两个人在长街对面冲容错招了招手。
来前庄明察有阻止过他:“升做驸马,你有什么不愿意?”
“那是周至王,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况且坊间谁不知道他女儿无德无才又无礼。”容错斜倚在榻上,指间转动庄明察那把“君子”折扇,“红墙里的生活富华,容某享受不来。”
“违抗圣旨,死路一条。”
容错听到这句话从榻上一跃而起:“死就死,我又不怕。”
庄明察自知拗不过他:“不如你去和程小姐商量一下,如果她那边能主动把婚事退掉,你还能多陪我下几次棋。”
他说着,与莫聪一起端上棋盘,“来,缚行。”
容错脚步轻盈地踩上凳子,眼里满是嫌弃:“老下围棋多没意思,今儿我教你个新鲜的,前些日子在山上和土匪学来的。”
他拿出五颗黑子和五颗白子,依次在棋盘上摆开:“像这样,或者这样,五子连珠则为胜。”
庄明察也觉有趣,和他一下就是一整天。
也就是在这盘棋中,容错悟出一个便捷之策:去王府门口偶遇程姑娘。
他本就发鬓如墨、眉似刀裁,又着一身淡雅。翩翩衣袂的男子轻抚画卷,在闹市中自成一景,如出尘画仙一般。
引得路过的女子频频驻足,想要重金求神仙作画。
容错哪会画画。
见他手足无措,庄明察隐于斑驳树影下偷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容错将随身带来的画卷逐一展开,急中生智:“各位不好意思,本公子来这只卖画不作画。”
他带来的全是庄明察的原创,每幅都有不同的意境。
人群忽然沸腾起来,不少人在争论此画工笔有力,定是大家之作;也有说布局浅薄,没有内涵。争来争去,吵到最后,他们的主题又从画上升到卖画人。
胆子稍大些的富家千金争抢着付钱:“公子,买画可赠人?”
不等容错拒绝,人后蓦然响起一阵冷哼:“什么名家大师,不过是个盗画贼罢了。”
准备付钱的女子下意识攥紧钱袋:“你可有证据?”
那人一身灰布衫,瓜皮小帽也带歪了,气势倒很足:“我乃邱润伯亲传弟子,《龙泉山游记》是我师父所作。而这幅,是赝品。”
容错探头看了看画面,没有鉴赏能力的他丝毫看不出来这画出自谁之手。
“你别血口喷人啊。”他虽不懂画,但是庄明察的声誉不能毁了,“有证据吗你。”
“我就是人证。”男子越说情绪越激昂、破口大骂,从批评赝品上升到容错人品的问题。
他在人群的簇拥下越靠越近,容错本能得想要退开,却不知道什么人从另一侧大力推了他一把。
面前指责他伪造名画的男子手扶腰间,迅速利落地抽出软剑挥向容错,在耳侧留下一道血痕。
几缕青丝飘然下坠。
人群惊叫着哄散。数招过后,对方三五人明显不敌容错,负伤落荒而逃。
容错追过去。
庄明察见状,急迫地拍打莫聪:“快,去找陆大人。”
***
暮春薄露做被,接连几日细雨连绵。袅娜私柳倒映进溪面,水色碧青潺潺东流。
流着流着,血色染红了大半条溪。
程序身背竹筐,拿一把小镰刀割下最后一株山参,蹲在地上清理根泥。细雨缠绵,湿泥也顽固,她嫌弃地捻掉指间淤泥,随手把山参丢进竹筐。
一抬头,便见血水转瞬即逝。
她与紫苏在山中采药时走散,现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人。程序想先去上游看一眼,万一是紫苏受伤了呢。
没等她找到流血的源头,小雨突然暴瀑,像跟她开了个玩笑。
程序仓皇地在林间穿梭,没有一处树枝繁茂能完全挡住瓢泼大雨。山腰有座简陋的单间木架,没头没尾。
她顾不上安不安全,快速躲进去。
程序摘下淌水的斗笠,鬓发紧紧贴在脸颊上。
突然又刮起狂风,雨水潲进来,淋湿了朽木。
程序慌忙地往身后挪,手指碰到湿漉漉的东西,她下意识侧过头,只见一条笔直僵硬的腿横在木架中间,青色的裤脚上全是不堪的血渍。
她惊叫出声,恍惚间看到这是一个人。
那人面色惨白,靠着木壁一动不动。听到她的喊声微微眯起眼,烦躁地皱眉。他手捂腹部,指缝间还有血再往外流。
“你受伤了?”程序的手伸过去又缩了回来。
男子不答,警惕地看着她,另一只手慢慢移向背后。
她压根没注意到,自顾自拿过竹筐,把挖了一早上的草全数倒在他面前:“我不懂医,你看这里有你能用的吗?”
男子低头看了看。
除了山参,其余基本上都是一些野菜和杂草。他仔细在杂草中扫视,终于看到了一小株能止血的三七。
“小哑巴,你不能开口,那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她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指指他的耳朵。
“……”他只是没力气张嘴,怎么就成哑巴了?
哑巴就哑巴吧,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男子点点头,指了指她手边的三七。
程序却拿出一株杂草:“这个吗?怎么用?”
他突然不动了,眉头紧锁,无语地看着她。
“不是吗。”程序又把杂草放下,一手拿一个,“那这个呢,左边还是右边?”
都不对。
程序又换。
不知疲倦换了数十次,还有一半的时间拿了重复的草才终于拿对了他要的三七。
这姑娘眼神究竟是有多不好用才会拿起同一株草五次?
程序不会研磨,直接掰开根部、揉碎叶片让汁液流出来,继而敷在小哑巴的伤口上。她为他上药时,闻到这人身上血腥味厚重,不由地闭紧呼吸。
程序见天气阴冷,空气潮湿,索性脱下外衣盖在他伤口上。
男子怔了怔。
“你怎么伤得这么重啊,被仇家追杀?”程序抱膝靠着他而坐。
小哑巴不答。
“咱们相逢就是缘,这样吧,你认我做干妈,以后我罩你。”她拍着胸脯,眼睛亮晶晶的,神情认真。
反馈给她的,是小哑巴无语又嫌弃的眼神。
程序开始掏腰包,拿出一枚四四方方的铜牌:“你别不信,我名气很大的。瞧瞧,认识这令牌不?”
是周至王字样的令牌。
容错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我很有名了。”程序把令牌收回去,怅然地叹口气,“我虽然平时不怎么出门,但我爹每次教书回来都会买许多小玩意,有时候也带学生的诗画给我看。宫里的皇兄也时常派人送话本子,所以我可不是头发长、见识短的粗俗女子。”
她瞥一眼小哑巴的着装,“看你斯斯文文的,别狗眼看人低啊。”
容错垂眸无声笑了笑。
她话多,见到人又新鲜感十足,从儿时讲到半月前的龙舟游湖,还说自己认识了许多新朋友。
雨下了多久,她就说了多久。
他也就听了多久。
大概是因为自大哥走后,再也没有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了吧。
直至日落西山,天色将晚,紫苏才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寻到了程序。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在水洼里,脸上分不清是泪痕还是雨痕:“小姐,奴婢知错,您罚女婢吧!”
程序对外人温和,脾气都撒在紫苏和麦冬身上:“我让你跟着我,你人跑哪儿去了。行了,别跪了,回去爹罚我那半本醒言抄完。”
“……”紫苏为难地看着她。
替她抄书,被王爷发现,她还要受罚。
没办法,谁让程序是主子。
程序在侍卫的搀扶下跳下木板,转身对容错伸出手:“小哑巴,我拉你下来。”
紫苏要制止她。
程序咂了下嘴:“没事,他是哑巴,不会说出去的。”
见容错不动,程序又勾了勾手:“来啊。”
有那么一瞬间,雨声消失,大地静谧,万物在春光中复苏。
连同他那颗死了的心一起。
容错摇摇头。
程序仰头看看简单但不露水的木屋:“哦,你住这里啊。”她又指挥周围的士兵,“你们身上有那种止血啊治伤的药,都拿出来。”
士兵们纷纷从胸口拿出珍藏的瓶瓶罐罐。
程序全部夺过来堆在容错身边,又拿出几锭银子一起推到他面前:“这些给你,银子也给你。如果实在疼得受不了,一定要找个大夫看看。”
容错点点头。
“那我走了。”
他没有回应,只看着她。
程序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趴在木头上探头,笑嘻嘻的:“对了,一定要记得报我名字哦,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容错笑了,点点头。
阳光还未沾衣,他心早就热了。
无忧无虑,真诚善良,一看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大小姐。
就这样还叫三无千金,那市面上的女子,个个都该倒立走路、没脸见人了。
容错嗤笑一声,甚觉流言荒唐、不可信。
回京的路上,麦冬说这小哑巴长得可真好看。
程序问:“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麦冬翻个白眼,“小姐,您真该去回春堂检查检查眼睛,奴才听说那里的老神仙特别灵。”
程序狠狠敲他的脑袋。
“我看你才应该去治治你的脑子!”
再见到程序,是七天后的河灯会。
容错在对岸一眼就看到了她。
明明是已经及笄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嚷嚷着和人比赛投壶,可惜技术不佳,一发未中。
程序显得有些焦躁。
忽而被人轻拍了两下肩。
她回头一看,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一身素衫,丢在人群中她绝对注意不到的那种。
那人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她的耳朵。
“小哑巴!”程序有些惊喜,“你怎么在这儿啊,伤好了吗?”
就这两句话,让容错确信,她绝不是外界说的那样——无才无德无理取闹。
真正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记住一个萍水相逢、又对她毫无作用的陌生人呢。
容错摊手,示意她把竹签交给自己,又指了指那一排奖品,问她要哪一个?
“你这么有信心?”程序狐疑地打量他几眼,不客气地指向晶莹剔透的玉雕,“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庄明察和莫聪姗姗来迟,他看着容错每投进一个、转身与身旁姑娘击掌的自豪样,轻开折扇:“这是谁家的姑娘?”
“少爷,那好像是王爷家的千金。”
庄明察一愣,随即掩面笑起来:“这个缚行,嘴上说不要,身体倒诚实。”
容错一举为她赢得玉雕,程序大喜之余跳起轻搂了一下他的脖颈,又很快松开。他愣在原地,身体微微前倾,僵硬得不像话。
回过神来,容错红了脸,丢下竹签落荒而逃。
会散后,容错依旧没能从那个四不像的拥抱中抽出身,走路时也心不在焉。
“唉,”庄明察在他面前大声长叹,“等太子继位,咱们就集体上奏提提意见,让全天下的和尚都能吃上肉,如何?”
容错抬头,故意去挠他痒痒:“你说谁是秃子!”
恍惚间,有两个人在檐影中谈笑风生。
她亲手把宝贝似的玉雕交给面前其貌不扬但嚣张跋扈的男子,眼外眼底都是他未曾见过的欣喜。
那种喜欢,比赢了比赛还多一点追逐。
他的心上落了根刺,落在拔不出来的地方。
“怎么了?”庄明察见他神色不对,双目发直,疑惑地要转头。
容错突然揽住他的肩膀,半弓着腰:“伤口又开始疼了,都怪你昨晚没给我上药。”
“是你说不用……”庄明察拗不过他,赶紧带人回府。
次日,容错办完差心情烦闷,掉头去了醉云楼一个人喝酒,命陆攀在楼下守着,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准打扰他。
他一杯杯下肚,没有间隙。耐不住他酒量好,无论喝了多少都没有要醉的意象。
直到他的房门突然被踹开,一个人影匍匐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你这个登徒子,居然给我下药。”她喊得大声,吓得容错蹦着高上前把她抱起来关门,生怕别人听到了坏她名声。
虽然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
程序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缕缕细发在他下颌乱蹭,挠得他腿软。程序显然意识不太清楚,抱着他,身体却在下滑。
容错下意识捞过她的腰,浑身燥热,趁乱捏了两把过过瘾。
“咦,小哑巴?”程序从进来就没抬过头。
突然喊他,容错身体紧绷,搭在她腰间的手攥成一个拳头。
下一刻,程序自己把自己否了:“不对,你又不认识小哑巴,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呢,呵呵呵。”
“……”容错打横抱起她往床边走。
程序的嘴不闲着:“你要干吗,别以为给我下药我就会从了你。”
容错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眼前浮现出一个人脸,就是昨日她满心欢喜去送玉雕的那名男子。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容错把她抱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放下,准备去倒杯水给她。
胸前忽然受力,一只冰凉的小手攀附在他耳侧,唇前潮湿而温热。
她像是没什么经验,胡乱又用力地啃咬。
容错这下跟抹了麻沸散一般,差点没站住。
程序稍稍离开他,抿了抿唇,双颊绯红,音色极其娇媚:“我……我虽然没实战过,但是我看过!”
容错没忍住,脱口而出:“你看这个干什么?”
说完他又后悔地咬住舌头,担心程序会觉得自己骗她。
但是对方并没有听出来:“我……就国子监里那群师兄啊,他们要看又怕被先生发现,就全部丢到我的桌子下面。我就偷偷看了一点点……”
她凑近他颈间吸了吸鼻子,“你身上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
容错最经不住撩拨。
他单腿跪在她身侧,捧起她的脸:“你记住了,我是你未婚夫。”
所以……干点啥是可以的,嗯。
程序听不进去,她身上又痒又热。
那股清雅的香扑下来,辗转在唇齿间。程序的手勾住他的腰侧的细绳,缠在一起一时半会拔不出来。
有冰凉的扁盒随动作砸到她的手背,隐约泛着银光。
容错把手垫在她脑后,防止她撞到床头。没等他有所行动,怀里的人突然一动不动。
他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探探她的呼吸。
晕过去了。
估计是千金小姐身娇体弱,突然用药引发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