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间,赫连于他的情谊,早已不止是师父。许是自己想多了,即便发生了什么,万事也皆有转圜之地。
养心殿内,一袭明黄色龙袍加身的中年男子正批阅奏折。常年劳累使他面容线条有些刻薄,板着脸时不怒自威。
是时,一位公公走上高台,弯腰低语道:“陛下,赫连将军与盛家二郎归京复命,此刻正在外头候着呢。”
“进。”“诶。”
“吾皇万岁万万岁。”
赵谦抬起眼,将手中奏折往桌上一扔,干笑一声道:“免礼,爱卿们请起。此去大周,山高路遥,呈上来的诸些事宜,朕皆已过目,你们做的很不错。”
待他话罢,赫连恒野毕恭毕敬奏道:“陛下,臣斗胆。”
赵谦脸上挂着笑意,摆了摆手:“要什么赏赐?爱卿自说便是,爱卿们扩我大梁疆域,便是再贵重的东西,朕都赏你们。”
“谢陛下,臣要赏,但并非为自身。此次大周之战,盛二郎占了头功,少年英才,杀伐果断,足智多谋,臣以为,堪当大用。”
赫连恒野此话一出,大殿上安静的几闻针落,没有人敢去看高座之上男人的脸色,便也无法猜测他心中所想。
“盛家二郎,你以为赫连将军此话如何?”
听闻大梁帝将话头踢到自己脚下,盛湛道:“陛下,臣不敢居功。”
盛湛的话听着简短苍白,可他立于高座之下,虽垂首躬身,赵谦仍能看到少年傲骨,他盯着一身铠甲的少年,似乎在他身上寻找一些什么。
半晌,赵谦吐出一口气,朗声说道:“你倒是比你哥哥像你爹。”
“既然赫连将军开口了,朕也不好亏待了去,来人。”
“奴才在。”
“盛家二郎基灭敌之功,特封广平侯,赐京都府邸,黄金万两,食邑五千户。”
大梁自古无军功不封侯,此爵,盛湛担得起。赫连恒野望着身侧少年跪拜领恩,面上露了个欣慰的笑。
赵谦知道赫连恒野急着见妻儿便先放他回去了,赫连恒野告退后,赵谦抬手将殿内所有的宫人支走,只余他们二人。
不安从背后腾腾升起,方才宫道时,盛湛已经揣测出大梁帝的意图,那念头早在大周返京之日就已经出现了,但那时他心中除了不敢更多是不愿。
赵谦手指轻击在桌面,看着眼前少年,记得他出征的时候还只有十三岁,正是懵懂时,三年征战过去了,在赫连恒野身边添了几许稳重。
“知道为何独把你留下?”“臣,不知。”
闻言,赵谦轻笑一声:“你也算朕的侄子,朕喜欢你的聪明,但你也应当知晓,朕不喜欢被骗。”
盛湛蹙眉,正欲说话,赵谦打断在前,缓声道来:“赫连家族如今再立一功,你和赫连恒野,朕只能留一个。”
“朕让你留下,你应该清楚了朕的选择。”
果然。
即便盛湛知道结果可能是这个,但当听见赵谦的话时,他还是按不住心中的喧嚣,那一个声音似乎就要穿出他的咽喉。
凭什么呢?
凭什么非死解决呢?
盛湛面无表情地盯着大殿里的光影,脸阴沉地恍若能滴出水来,脑海中不断划过这几年赫连恒野对他的种种关怀。
殿外的光将少年的影子拉的很长,光打在他脸上,却没打进他心里。
赵谦看着这几乎与记忆里重叠的画面,怒从心起,这父子两简直一个德行。
他起身转过方向负手而立,声音冷漠地响起:“莫叫朕和云安失望,出去吧。”
盛湛闭上眼,良久,转身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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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三省协作,盛湛的广平侯之位很快就定了下来。消息流出宫外,与大周战时,为了补贴军用,一切宴席从简,是以寒食节直接便略过了。
既然大周之战落幕,寒食节便大张旗鼓地重新操办了起来。宫内大宴,满朝官员,凡五品及五品以上供奉官、员外郎、 太常博士、六部尚书、侍郎都可携妻儿参加。
一时,举国欢腾。
夜。
“湛儿,这么快就要从府中搬出去?你刚在城中落脚,不若再多住几日?”
眼前通身芙蓉色的女子面色焦急,盛湛顿了顿,道:“师娘,我到底不是赫连家的儿子,出去住也是迟早的事。况且赫连府女眷众多,我在军中洒脱惯了,许要冲撞她们。”
王氏哎呀了一声,抬手拍了一把自己的夫君:“你怎么不劝着些孩子!”
赫连恒野躲过夫人的攻击,上前勾住盛湛的肩:“你瞅瞅,这身量,也就你还管他叫孩子!在神策军里,你孩子都能一个撂五个了!”
“你!……”王氏被他不着调的模样气笑了,赫连恒野连忙认错,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盛湛只觉胸闷,他深吸一口气,扯了个理由,逃也般出了这方院子。
夜风习习,月光亮堂,周遭安静的唯有竹叶摩挲尔。盛湛拎着一坛酒壶,脚尖一点,跃上了自个院的屋顶。
幼时被欺负了,就想来这个瓦砾顶坐坐,只要在这里,看着满赫连府的烛光一盏一盏熄去,一切不愉也都暂且抛去了。
毕竟这是他在上京城唯一的家了。
所以不管再厌恶这府上的一些人,他也不想赫连家族消亡在大梁朝。
可赫连家族,一个长久不衰、历经多朝的百年世家,大梁帝又怎会放任他再度强大把持朝政的话语权呢?
前朝后宫子嗣单薄,皇后赫连元纯诞下云安公主后仙逝,云安又诞下了大哥和自己,这一切无一不与赫连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叫任何一个帝王都坐不住。
这次大周之战结束,赫连家族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朝堂之上无人敢与之争锋。
盛湛对着明月灌了一口酒,他当然明白帝王之策,在于权衡,但就这样让赫连师父去死,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