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热闹之景,比书中所赞淡雅的江南有所不同,当然这些为学士所不喜,道是俗气,小女却不能苟同。”
那清脆好听的女声源源不断从屏风后头传来,虽未见其人,但她的声音轻细甜美,说话时的语速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宛如母亲的轻哄。
赵夔听得有了些困意,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惬意了。
“哦?那依你所见?”赵夔道。
谢姝抿了抿唇,“小女认为,淡雅之美固然令人心生欢喜,但这满目的人与景也不失为一种美。公子永远不知道下一场夜市会卖些什么,下一场夜市会遇见谁。”
赵夔点了点头,接道:“但是人多繁杂,再有乐趣也终究是为了俗物。”
“公子也这样认为?若人多便是俗,那么这个人间可没有高雅之处了。”
“你!无礼!”听蝉冲着屏风大喝一声,刀剑已然出鞘半分,赵夔抬手,“放下,别冲撞了姑娘。”
听蝉收回半截刀剑,翁声道:“可……是。姑娘,唐突了。”
“我的属下性子冲动,扰了姑娘的雅兴,烦请姑娘勿怪。”
谢姝嘴角微扬,“无碍,若是有缘下次再会。”“姑娘自便。”
话罢,谢姝转过身,雅间重归平静。
玉扇弯腰附耳:“姑娘,对面是……”
虽然对对方身份有了大致的猜测,但谢姝不敢妄议,身后雅间的那位还带了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这般距离即便话音再轻也不安全。
想罢,她轻啜茶水,状若无意道:“不知,许是哪家公子出来喝茶罢了。”
话音落下,窗外突然嘈杂起来,探头看去竟聚集了诸多平民百姓,许多是从内环赶过来的富商,不消片刻来了多队官兵维持秩序。
“这是?”谢姝不解地看着外头民众一浪又一浪的热情,玉扇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惊呼:“今日,今日不会是神策军归京之期吧?!”
“瞎说什么!神策军归京的消息不是在月中么!”苹儿瞪了眼玉扇,自顾说道。
谢姝却觉得玉扇说的在理,看着外头众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除了打胜仗,也没有别的如此令人激动了。
神策军于三年前赴往关边,起兵攻打大周,三年后的今天,大周国灭,皇室死的死,虏的虏,逃的逃,几乎是散的没了形。
听着外头大声议论着大周灭国的事,谢姝的神色很是平淡,既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好似置身事外的人般。
她当然难过不起来,在神策军杀进宫的那一天,父皇与母后携六公主谢曦从密道逃亡,完全忘记宫中还有她这样一个女儿时,她的心已经死了。
谢姝扯出一抹苦笑,她三岁赤手沾墨能绘大周江山图,五岁作诗,虽名扬四国,素有才女之称,就算她曾是大周最耀眼的星,帝后心尖尖上的蜜糖又如何?
六岁那年,谢舒得了一场罕见的病症。
首先是发热,一开始以为只是伤寒,按照寻常方子服药却是退了又烧。大周皇室花销无数,用了各种奇珍异宝仍是治不好谢舒这奇怪反复的发热。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行了的时候,她仍然顽强地日日服药,病魔没有击垮她。
好不容易将反复的发热止住,咳疾却是去不掉了。这咳疾见不得风,她只能闭门谢客,养起身子。
好事不登门,坏事成双来。就在这一年,母后被诊出两个月的喜脉。
怀胎十月,在一个深秋,孩子呱呱坠地,正是六公主,她的皇妹谢曦。
母后诞下妹妹本是喜事,可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老话说天下父母心,但一个阳光灿烂、唱歌宛如莺啼婉转的开朗公主比起一个养在内宫里连风都吹不得,更别说尽孝的公主实在招人疼太多。
即便她曾经是他们的骄傲,这对大周最尊贵的夫妻还是下了狠心将她从风水极好、阳光充沛的玉荣宫搬至堪比冷宫的清宁殿。
清宁殿之所以叫清宁殿,便是它就落座于皇宫的边边角角,安静非常,用母后的话说便是“适宜将养”。
这一住就是十年。要不是谢曦曾来看过她一眼,她都觉得母后压根没向妹妹提起她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
从此她深居简出,一场大病仿佛磨掉了她最后一点女儿家性子。好在她没有放弃自己,她开始痴心专研于前朝的诡谲政变,对朝堂之上的权术充满了兴趣,借此用来麻痹自己。
一年前大周涝灾时,她无论如何坚持于书房与父皇对辩。最后,凭一己之力说服了他,实行政策后大周涝灾也有所好转。
自此,她的诗集与字迹才从宫中源源不断流向民间,四国也不乏欣赏者。
再后来,她的字体自成一派,“漱玉体”成为众多千金的临摹对象,一字难求。这或许也是大梁为何如此崇尚女子赋诗习字的外在因素。
看上去她何其风光。
可自妹妹出世后,母后对她的也只有冷淡疏离,她最后也不敢再奢求皇家亲情,克己复礼,与母后维持着表面温情。
或许这一切早该在谢曦出生那刻便窥见了。
她时常想起她健康时陪伴父母左右的日子,她知晓自古皇家多薄情,但最后听闻大梁进犯,父王与母后却只携皇妹从密道离开,虽有预料,心中仍是泣血。
原以为只要足够懂事就可以让你们对缺席我的十年年少而更心疼我一点。
皇室的血,就如冰山顶尖的石,不能再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