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穿过南北大街，姜松灵来时尚是破晓时分，此时隔窗眺望已是黄昏。幽暗混沌之中，高墙内的坊市已经挂上红灯笼，她顺着那红彤彤的地方看去，有歌姬正在抚琴轻吟，正是京城中最繁华的平康坊。

隔着平康坊，是各处进京官员寻常办事的场所，如今春闱将至，大批举人涌入京城，为了探得官场之事，举人、官员交杂在两坊之间，更有京中官员喜爱在此置办屋舍。姜松灵听着耳边清脆的啷当声，觉得自己脸上的红晕约莫都消退了，这才重新放下车帘，“我们去哪？”

顾荀若知这是姜松灵害羞了，并不点破，温声回道，“自然是回家。”

因家这一字，令姜松灵又是一阵恍惚，脑海中乍然闪过许多片段，有从前镇国公府残破干涸的荷花池，也有弥漫着水汽香味的姜家厨房。她心知自己这半年来的老毛病又泛了，自从被莫沧水用各种汤水救活，那药香中残留的冷香就唤回了她穿越而来丢失的记忆。

可这些记忆并不完整，她若细想便会头疼欲裂。

姜松灵右手点住太阳穴，用力甩了甩脑袋，这才觉舒适不少。

顾荀若将这一幕看入心中，他又忆起刚才两人唇齿想交时鼻尖闻到的冷香，一个猜想浮出脑海，“莫沧水没死？”

他伸出双手为姜松灵轻柔两侧穴位，见姜松灵点头，从方才一直不敢提及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他怎么说？阿灵你的伤如何？”

顾荀若为人细心，刚才触及姜松灵冰凉的手指时，心中就有猜测姜松灵身体尚未康复，只是他不敢问。如今猜到是莫沧水救下姜松灵，心中束缚顿时减轻，这才焦急发问。

姜松灵却不答，笑着上下打量顾荀若，玩笑道，“如此靓丽的紫袍穿在阿若身上竟也这般好看，只是阿若不问我，为何莫公会救我吗？”

“我同他曾为忘年交，他若知阿灵你是我要娶进门的夫人，自然要救你。”顾荀若说的肯定，姜松灵这才断定莫沧水果然认识阿若。她又笑着摇头，否认道，“那日我趁着阿霜出神，潜入河底逃生，只是我身上新旧伤□□替发作，又忽的坠入一处低洼河道，终是昏过去。莫公说他是下山采药遇见的我，那时候的我半只脚都踏进了阎王殿，可没办法说自己认识你。”

姜松灵说这段话时并无痛苦，毕竟那时候人都昏迷了，哪里知道这些。顾荀若却听得仔细，等听到姜松灵肩上也有伤口时，竟想要上手查探，被姜松灵哭笑不得的拍掉手，“郁太傅，注意点。”

被点名的郁太傅并无悔改之心，只轻声为自己辩护，“阿灵，在马车里呢。”

姜松灵隔着衣服指了指自己几处伤口，宽慰道，“都结疤了，只是当时落水时起了热病，冷热交替下如今体弱罢了。”

顾荀若不信，只想立刻南下揪住莫沧水问清楚，却听姜松灵继续道，“惊蛰后，莫公才允我北上，只说我需应他两件事。”

“你说。”

“这一是我往后冬天需去南方过，其二便是我南下之时需去向莫公问诊。”只要能护住姜松灵性命，如今的顾荀若再也顾不得其他，他甚至更想把莫沧水直接带来京城。

只是他又太过了解莫沧水，既然当初能诈死隐居，莫沧水绝对不会进楚越的权力中心。

莫沧水一生教过许多大夏皇子，又深谙医术，可谓既救人心又救人命。谁知暮年国之将倾，厌恶楚越才选择归隐。思及此，顾荀若又重新打量姜松灵，见她虽脸色苍白，但面容自带冷傲清绝，眼中留有万千霞光，闪烁着点点光辉，正是记忆归正的表现。

顾荀若正要开口询问，马车忽然停下，耳边的喧嚣渐渐消逝，姜松灵又重新被裹挟入寂静之中。

顾荀若只能将尚未出口的话重新吞入腹中。

他跳下马车，很快就有管家打扮的人迎上来，“阿郎回来了。”又见莫三郎君在，笑着道，“莫三郎也在，可要入府一同吃些夕食。”楚越向来讲究礼节，寻常人家中，管家若是没有经过主人允许邀请外人，必会被谴责。但莫三与顾荀若自年少相识，这半年又时常夕食陪顾荀若吃酒。管家心知自家阿郎半年来不愿言语，便习惯代替邀请。

顾荀若府上的吃食都是赵鸿达做的，莫三往常最爱吃，今日却笑呵呵的摇头，“三郎我啊最是有风度，可不做坏人。”他摇头晃脑说完，又和顾荀若点头示意，两人心照不宣各自回府。

姜松灵这时掀起车帘跳下马车，同莫三道别，再回头却见管家正满脸惊愕望向自己。

顾荀若府上管家姓石，当年顾荀若入京被养在郁家时，郁家故意派了腿脚不便的石管家照顾顾荀若，无非是想要当时已经记事的顾荀若明白自己的身份。

他虽名义上是郁家养子，却绝不要肖想郁家分毫。直到后来他被推入楚越皇权浑水之中，他独自开府，也只有这位腿脚不便的石管家愿意随他离开郁家。

而他的亲身母亲，当得知他被抓大理寺后，第一时间选择的是放弃他。

石管家几乎看着顾荀若从少年长大，顾荀若今年已二十六岁，寻常这般年纪的郎君，家中孩子已经到了上私塾的年纪，可他们阿郎却连个知心人都没有。虽然这京城里爱慕阿郎的小娘子很多，可他们阿郎瞧人家的眼神彷如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