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回早朝下来,御史台终于憋不住气,连写几十道折子,雪花似的呈到龙案上。那里头明着是在说以左相为首的朋党毫无作为,背地里阴阳怪气的却是太子本人。
别的话倒是还无关痛痒,有一封折子言辞格外激烈,剑指东宫里头新抬进来的两房美人。
太子如今只能靠两件事放松心情,一件是看大臣吵架,另一件则是回到宫里同后妃厮混。
只见那折子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句句痛斥左相意图狐媚祸国,不为太子找几个像模像样的太傅学习治国之道,反倒是弄些女眷霍乱后宫,岂有此理!
太子每日批折子那是身心俱疲,味同嚼蜡,可这封折子却是叫他反复回味,恨不得目光如炬,烧出个窟窿来。
竟然有人胆敢拿着他那点闺房之乐开涮,简直是不想活了!
他翻到折子的末了,只见落款是“尤初云”三个大字。
对号入座这件事有些为难秦琅,他不光看折子头疼,每天天不亮就离开温柔乡,坐在龙椅上的时候两眼发直,能看清楚一个鼻子两只眼就不错了,指望他认出模样,那可真是抬举他了。
他思考了半天,才琢磨起尤初云是哪号人物来。
秦琅素来憋不住心事,当即就在朝会上发作了。
可那御史台是些什么人,满大齐上下,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人都汇集在这里头,子虚乌有的事,叫他们抓住个漏风的窟窿,都能参上一本,更别说秦琅这种愣头青储君。
几位言官当即跪下,高呼陛下何在,一番慷慨悲歌后,竟是要组团以死明志。
这可使不得,要是整个御史台自|戕于此,能彻底断了崇仁帝悬在房顶的那口气。
——
闹剧过后,陆启瞳脚尖一转,跟着曹公公进了乾元宫。
到了每月一次述职的日子。
经过一番通传,曹英弓着身子走出来,轻声道:“陆大人,请吧。”
她颔首,回道:“有劳曹公公费心。”
曹英眼珠一转,凑近她,低声道:“陛下这几日精神头还不错,许是知道陆大人要来。”
陆启瞳心道,你可少往我脸上贴金了。
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不敢当。”
她缓步进入内殿,跪在龙床前,行礼。
如曹英所说,崇仁帝的精神确实不错,口齿都比先前清晰了些,他免礼,道:“陆卿,来朕跟前。”
陆启瞳上前,在距离崇仁帝一步的位置停住。
不需要崇仁帝多言,她十分有眼色的开始报备,按照以往的经验,崇仁帝会思考上一刻钟,然后就放她走人。
陆启瞳说完,便静立一旁,等着崇仁帝的下文。
寝宫里的龙涎香自崇仁帝病倒后,就换成了安神的方子,但这些都不如崇仁帝每日的药有威力,整个寝宫,自门口开始,处处蔓延着一股汤药的清苦味,像是被腌如骨子里。
陆启瞳打小就厌恶喝药,如今闻着这个味道,就有些头疼,但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盼着崇仁帝早早地放她回军械司摸鱼。
良久,崇仁帝徐徐道。
“陆卿,可有时间同朕说两句闲话?”
陆启瞳:“……”
曹公公可真没骗她,崇仁帝当真是精神头足得很,往日说不了三句话就得歇上一阵,今天竟还能和她话两句闲。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要聊天,她不能不从。
陆启瞳顺从应声。
崇仁帝眼皮抬起一半,面容上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枯木之气,他像是一棵烂了根基、空了内里的树,从里到外散发着灰败。
“太子,可好?”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指向不明。
太子哪里好?怎么好?什么叫好?
陆启瞳思考过后,给出了答案。
“太子,不好。”
她将皮球又踢回给崇仁帝。
岂料崇仁帝闻言,竟然露出三分笑意来,也不知道是笑陆启瞳言辞过于直白,还是太子昏聩无能。
“陆卿,太子纵有百般缺点,可他是朕的大统。”
崇仁帝收起笑意,叹道。
“病来如山倒,朕也不能免俗,太子此先从未接触过朝政,仓皇接过,定然不能担起重任,朕心中有愧。”
陆启瞳眼观鼻鼻观心,没吭声。
“所以你们这些重臣,才更应该悉心将他指向正途。”
崇仁帝说完,却迟迟不见陆启瞳搭腔。
他疑道:“陆卿?”
陆启瞳抬起头,目光对上崇仁帝浑浊的双眼,她的话在唇边游移片刻,还是说出来。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
她声音不高,甚至隔得远些,便要听不真切。
“太子只是太子,永远不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