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的笑容僵在嘴边,神色很是尴尬,“姑娘的意思是,我因为师父和两位师兄的死,才成为大巫师?你责怪我钻了空子吗?可是亲生父亲又是怎么一回事?”
薛浣从怀中掏出一对小马木雕,“您可认得此物?”
他接过去打量片刻,摇摇头,还给了她。
薛浣道:“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其中一只木马,这是牧民在河边捡到的;而另一只,是乌仁吉巫师压在箱子底的。
“这两只木马,一只刻着巫师的名字,乌仁吉,另一只刻着,朵兰,和你那面铜镜上刻的一模一样。”
桑吉眼瞳中滑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微光,却一言不发。
“你今年十九岁,而乌仁吉,正是十九年前继任巫师的。这位名叫朵兰的女子,就是您的母亲,也是当年乌仁吉的情人。”
桑吉道:“我母亲是叫朵兰不假,可我真的没见过这只木雕,朵兰这名字在赤勒并不少见,碰巧重名,也不奇怪。”
薛浣把木马放到桌上,“好吧,那我们再说说别的。乌仁吉巫师受伤卧床后,与贺穆兹根本没见过几次面,怎么就会萌发那样重的杀意?会不会,有什么人在暗中挑拨?”
“或许,是哈勒质师兄看不惯贺穆兹师兄得意忘形的样子,在师父面前抱怨了几句,结果让师父动了杀心?你知道的,师父是那样要强的性子。”
“哦?乌仁吉巫师明明知道哈勒质对贺穆兹一向不服气,就听了他几句话,便决定要杀人了?”
薛浣望着他那无辜而茫然的样子,接着道:“你说,乌仁吉巫师原本会不会并没有打算杀了贺穆兹,只是每日听到某人细碎而又不经意的风言风语,准备去找他问个明白。
“可是,本就得意忘形的贺穆兹,喝醉了酒,又被某人刻意吹捧了一番,见到这个落魄的师父,会是怎样的?
“还有,哈勒质与塔娜的事情那样隐秘,贺穆兹是怎么知道的?你要他去看师父,真的是担心吗?”
“姑娘的话,我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了。我当然是担心师父,还有,姑娘说的人,是谁啊?”
薛浣很有礼貌地嘲讽道:“您可真是小心谨慎。外面没有人,不信的话可以出去看看。”
他没有动,双目依旧含着微笑,却隐隐透出彻骨的寒意。
“哦,差点忘了说,我来之前,告诉了莫斥吐屯,还有可贺敦,我今天来拜访你,拜访完我就回去,别的地方哪儿都不去。
“我在毡帐前,还和不远处好几个路过的牧民打了招呼,你说我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那您辛苦经营的这个手不沾血、置身事外的完美计划,可就功亏一篑咯。”
他抚掌笑道:“姑娘可真是了不起,难怪就连铎禄王子那样的人物,都拜倒在你的裙下。姑娘放心,像你这样令人着迷的美人,世上恐怕没有几个男人会忍心伤害,我也不例外。”
“你这是,承认了?”
“姑娘要我承认什么?杀人?如果说了几句无心的话,就要判杀人的罪行,那么草原上超过一半的女人,都要变成杀人犯了。而且,贺穆兹与哈勒质,可是师父自己起了杀念,亲手杀害,又亲口承认的。”
薛浣道:“是啊,一个狂妄自大、不敬师长的大弟子,一个愤愤不平、趁人之危的二弟子,再加一个生性高傲不堪受辱的师父,三人的恩怨,早晚要爆发,差的,就是那么一把火。”
他唏嘘地叹着气,得意之情似乎要从谦逊平和的外表下破壳而出了。
此人心肠狠辣,喜怒不形于色,可行事周全,半点痕迹都不留。
薛浣拿他无可奈何,便道:“你恨抛弃你们母子的父亲,恨轻慢欺辱你的贺穆兹,可是哈勒质,他一直把你当做亲弟弟,对你关照疼爱有加,为什么你连他也不放过?”
“抛弃?”他的脸逐渐染上阴影,“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巫师,他收了三个徒弟,其中,二徒弟与一位姑娘相爱了。
“原本两人打算远远离开这里,可是有一天,被选为继承人的大徒弟,突然病死了。于是,师父打算选二徒弟做继承人。”
薛浣本以为他说的是哈勒质,可下面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巫者,是不能娶妻生子的,如果让师父知道了他和那位姑娘的事,那么他就不可能成为继承人了。所以,他毅然选择与那位姑娘彻底了断。
“可是,那位姑娘却坚决不同意,因为她已经怀了他们的孩子,她跪下来求他,把位子让给师弟,他们一家三口离开这里,去过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日子。
“二徒弟怕姑娘把事情闹大,让师父知道,于是在一个夜晚,约她到硕根河边,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推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着陌生人的故事。
薛浣道:“可是那个姑娘没有死,还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了是吗?”
“不。”他摇着头,冷笑道,“她和她未出世的孩子,都已经死了,死在硕根河里了。”
薛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他道:“姑娘,你应该也知道,哈勒质原本打算祭天后带着塔娜离开这里吧。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用把柄威胁师父,他要做大巫师。”
他站起身,仰着脸道:“在权力面前,亲情、爱情,一切都卑微得像地上的砂砾。”
他说罢走出毡帐,“夕阳很美,姑娘不出来看看吗?”
薛浣微一踌躇,缓缓走至据他一丈远的地方。
“再美的夕阳,都要落入黑暗,但是第二日,它依然会崭新地升起。”
夕阳为他侧脸上镀了几分暖意,“天色不早了,姑娘请回吧。我会做好一个巫师该做的事情,请姑娘也做好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