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浣不说话，只静静靠着她的肩膀。

泠月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把她塞回被子里。

“我给你唱支歌吧，是我家乡的歌……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1】

她的嗓子算不得好，但胜在真情实感，恍惚间，薛浣仿佛回到了在洪州的时候。

惊蛰二月，是桃花盛放的时节，芳华灼灼，若美人醉倚春风。

每当这时，父亲便会用一张薄薄的通草纸，照着桃花的样子裁剪、上色、整合，最后做成足以以假乱真的通草花。

他从来不会把花摘下来参照，他说那样的花是没有生命的，即使再美丽，也不过是个死物。

他都是细细观察枝上桃花的千姿百态，加以揣摩，成竹于胸，手中生巧。

他说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灵魂，没有两朵花会是一样的。

所以，他做出来的花饰，总是带着一种灵动的气韵，一种独一无二的神采。

父亲啊……

想到父亲，她心头的惊怯与动摇便消弭无形，梦里只有一簇簇恣意盛放的鲜花。

第二日，她去可贺敦帐中弹琴，弹得是名曲《平沙落雁》。

弹至曲半，忽然一阵筚篥声响起，竟是与她的琴声合奏起来。那音色高亢苍凉，与圆润醇厚的琴声相得益彰，亦是平添几分意境。

薛浣收了尾音，那筚篥声也止，余音绕梁，犹在耳边。

可贺敦抚掌，对着帐门前的年轻男子笑道：“昨日就听说你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吗？”

男子上前几步，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托可贺敦的福，一切顺利。”

这声音！

薛浣打量着他，此人大概二十出头，仪表瑰杰，气度高爽。衣饰素简，但质地不俗，肤色偏白，眼若琉璃，五官轮廓分明，相貌甚是俊美。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人朝她看过来，赞叹道：“我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的琴声，这曲《平沙落雁》开阔高远，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委婉流畅，隽永清新，闻之令人豁然开朗【2】。”

他冲薛浣微微一笑，风度翩翩，“想来弹琴之人亦是心胸开阔，志存高远。”

可贺敦对薛浣介绍：“这位是大可汗的义子，莫斥，在族中任吐屯之职，是草原上的博学多才的智者，你要学赤勒话，他可是最好的师父。”

薛浣恭敬道：“怎敢劳烦贵人。”

“你不必同他客气。”可贺敦复又对莫斥说，“这位姑娘是中原的大家闺秀，出身书香门第，饱读诗书，精通音律，你素来仰慕汉学，不妨与她教学相长。”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3】”莫斥朝薛浣望过来，却没有盯着她的脸，而是将视线落在她面前的琴上，微笑道，“人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今日一见，所言非虚。只是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可贺敦说：“如今在赤勒王庭，你唤她奥云珠便是。”

“奥云珠？这个名字果然很适合。”

薛浣内心有些惊骇，此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可是怎得突然话锋一转，就开始嘲弄她？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日铎禄恶意满满地对她说：“奥云珠，意思是愚蠢的丑丫头。”

铎禄给她取的，自然不是什么好名。

她也就安慰自己，权当成丑丫，傻姑，狗蛋这类贱名，好养活。

不管是为了羞辱她，还是为了恶趣味，铎禄这么叫她，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但是莫斥与她初次见面，又在这种场合下，开这种玩笑着实不合适吧。

赤勒人，果然是，不拘小节，行事豪放……

莫斥就座，与可贺敦寒暄起来。

“可贺敦近来贵体可安好？我这次去中原互市，购买了大量药材、食材、布料，为您带来一些，就在帐外。”

“你有心了。”可贺敦颇为感动，接着对薛浣道，“你去叫泠月收库，再自己挑些用吧。”

薛浣谢过，行礼出了毡帐。

外面不远处停着几架牛车马车，满载着货箱。

找到泠月的时候，她正在毡帐里收拾针线，听罢薛浣的话，笑道：“甚好，我的衣裳你穿着到底不合身，我正想着为你做几件新的，可是手边料子不是太旧，就是太素。”

薛浣取了那件外袍，“姑姑，那日救我之人，便是莫斥，我虽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听得出他的声音，看背影也像。”

“原来是他呀，怪不得那日背影看着眼熟。”泠月道，“莫斥吐屯一向为人正直，温和宽厚，又与可贺敦交好，我早该想到是他，毕竟在王庭敢如此得罪铎禄的人，可算是屈指可数。”

“此人的确出乎我的意料，非我狭隘，只是我着实没想到，赤勒竟有如此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之人。”

“不只是知书识礼。”泠月话中难立时掩赞赏之情，“他曾在焉达部叛乱之时救过大可汗的性命，因而可汗不顾他是奴隶出身，收他为义子。此人性情平和，不喜争戮，多次穿越大漠，远赴西域，参与边境互市，犹是仰慕博大精深的汉学。”

薛浣叹道：“着实难得。”

“最重要的是，莫斥一派，一向主和。最近草原不安宁，他这次回来，公主也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