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城北,赶道的汉子脱了外边裹的袄,犹嫌热,最后干脆打了赤膊,进了一家汤饼摊坐下,将铜板往桌子上一拍,高声道:“老丈,来碗水,再来碗油泼冷淘。”
谢家汤饼做的极好,扯出来又光又韧,很有嚼劲,捞出来倒上陈醋酱水,撒入葱花蒜末,滚烫的热油“呲啦”一声泼上,香气就出来了。再添一把绿油油的小青菜,未入口就让人垂涎欲滴。
平日里都是谢家老两口撑摊子,可今日那忙前忙后的老媪,竟换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这便是在怀远劫难里逃出生天的薛浣了。
眼看她端着托盘,婷婷袅袅而来,汉子瞬间停住了跟旁桌食客的高谈阔论,连那摇蒲扇的手也不动了。
纵使衣衫破旧,也难掩少女的天姿丽色。光可鉴人的乌发,白皙莹润的肌肤,芙蓉花一般的面颊,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两弯不描而黛的柳叶眉,微微颔首,淡淡一笑,直让人想起融融春日里的百花齐放。
北境多风沙,加之此地的女子无论老艾,都或多或少带着一股子粗犷与豪爽,这般的美人着实难得一见。
“客官,您的汤饼。”甜润轻软的嗓音,却丝毫不矫揉造作。
“诶呀,好俊的丫头啊!”汉子笑着问她,“你打哪儿来的?”
北境百姓豪爽大气,行事不拘小节,又颇有自来熟的风气。这汉子比薛浣年长不少,又是汤饼摊的常客,这般发问其实也算不得多唐突。
薛浣回道:“怀远。”
她已经数不清今天是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了。
“怀远?”那笑容满面的汉子瞬间阴沉了脸,怒声叱骂,“天杀的赤勒人,一群挨千刀的畜生。”
“就是。”旁桌一个食客探过头来,“我听说,边军到怀远的时候,那群天杀的已经跑了,城里城外那叫一个惨哟,连吃奶的娃娃都没放过。”
“好在城里已经开始登记流民给安排吃住了,要不这么些个人,好不容易逃出来,又冻死饿死在外边儿,那才叫惨。”
“谢老丈真是好心肠,你看这么水灵的女娃儿,万一碰上那些个歹人,可怎么办!”
汉子瞥了一眼灶台前的谢老丈,压低声音:“可惜,好人没好报,就那么一根独苗还在打赤勒人的时候战死了,闺女也是泼出去的水,嫁那么远,几年不回来一次,老天真是不开眼。”
“今年不太平哟。你们听说没,肃州丝路闹鬼的事?”
“闹鬼?”
“那边有好几支商队,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有人质疑:“那也不见得就是鬼,我看八成是沙匪。”
“沙匪也劫不这么干净吧。这官军在大漠里找了几天,连根毛儿都没有,为这事朝廷还特地派了当官的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什么也没查出来?”
“那个当官,一下子就不见了,你们说是不是鬼做的?”
“唉,老百姓日子不好过,这乌纱帽,也不是那么好戴的,我看那位官人,怕是凶多吉少咯!”
汤碗脱手,重重砸到了灶台上。
“诶,烫着没有?”谢老丈立刻停了手里的活来看她,“快去用冷水冲冲手!”
薛浣正在灶台前端汤饼,却因那话乱了心神,失了手,她回过神来,对满脸关切的谢老丈说:“没事,汤也没撒到我手上。”
见她面色苍白,朴实的谢老丈不作多想,只当她累着了,便叫她去歇息。
薛浣揉揉脸,冲他挤出一个微笑,“阿翁,我真无碍。这碗是哪桌的?”
谢老丈一指,“那个郎君,穿玄青衣裳的。”
那男子身穿玄青色圆领袍,双腿微分坐于凳上,肩宽腰挺,两手据案,端肃沉默,与周遭议论纷纷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薛浣走过去,刚把托盘放到桌上,那人便干干脆脆地道了声谢,并在她之前自行伸手,把那滚烫沉重的大碗从托盘中端起,拿到自己面前,从竹筒中取出筷子吃了起来。
薛浣注意到他右手掌处有一道深长的勒痕,应该是长期握马缰绳留下的。右手虎口、双掌关节处隐约可以看见厚厚的老茧。
他吃饭很快,不像是饿,倒像是长年养成的习惯,再加上典型的下级军官坐姿,想来此人应为朔方军中的校官。
灵州,朔方军,北境边军精锐所在,离怀远不到一百里……
习武之人敏感,薛浣不过微微一住,那人便有所察觉,猛地一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他的脸很年轻,这人应该未及弱冠,但容止俨然,神采英毅,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眸寒光乍现。
不过奇怪的是,此人眉眼间竟让薛浣有似曾相识之感,可一时半会儿又记不起来。
而此刻,他眉梢微扬,神色警惕,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思及于此,薛浣便低下头,做出少女怀春的含羞之态,掩面走开了,可就在这时,有一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差点撞翻旁边的空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