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一个激灵。一愣之下发现自己居然坐了起来,耳边传来婴儿嘹亮的哭闹。我低下头,惊愕地看到自己怀里居然抱着一个婴儿,用破烂粗布包裹着,露出两条白嫩瘦弱的小腿。我熟练地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孩子立刻疯狂吸食,像是很久没吃过饭的样子。为了防止呛奶,我轻轻拍着吃奶的孩子,嘴里哼起一段闽南语小曲,艰难撑起身体四处走动。
风中传来咸湿的气息,远处,海鸥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间尽情飞翔欢叫。我脚下一歪,差点摔倒。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条样式古老的大木船上,这船陈旧古老,居然还能看到几架高耸的灰白风帆,黛蓝色帆布上不知谁用白色的染料草草画着一只像鹿一样的动物。在帆后,一个粗壮的烟囱,冒出的黑烟滚滚向后。
船体甲板上,挤满各式各样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衣衫褴褛,大部分用破布包着头,或蹲或躺在甲板上窃窃私语,偶尔几个不包头的,秃亮的青茬脑袋后留着一条蜷缩的小辫子。
这是哪儿?我呆滞了。我努力想想,想不起来。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我试着说话,说不出来。我试着转身,做不到。难道我就像是寄存在这具抱着小孩的瘦弱妇女躯体上的幽灵,只能感知她的视觉听觉,却没有自己行动的能力?
孩子嘬着吃了几口,就再也吸不出奶水。孩子又蹬着腿哇哇哭起来,我听到自己轻轻叹息,这具身体蹲下手去摸一个蓝布包袱,我能清晰感觉到手指碰到包袱里零碎东西的触感,一个满是花纹的水壶,几件衣服,一个破木盒子,也能清晰感觉到她用手指勾到包袱最深处,衣服里包着的一个充满粗糙颗粒的硬块。
手拿出来的,原来是一块粗糙黑饼子。我张开嘴,用干渴的嘴巴将饼子嚼成糊状,然后混合着唾液,嘴对嘴喂给孩子。孩子吃了几口,哼哼唧唧一会,终于在我怀里睡去。
我也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感受着从胃部燃烧而起的熊熊饥饿之火。我清楚感受到这具身体强咽下泛酸口水的动作。然后,她抱着孩子开始打盹。
于是,我醒来。
这梦境里感觉是如此真实。我醒来后在床上回味好久,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什么。我试着用笔画下记忆中的船的形状,然后拍图上知乎求助,很快,有人告诉我,这种风帆和代表着蒸汽机的烟囱,是十八世纪最普通的混合动力商船。还给我发来好几张黑白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梦中的款式,那是当时飘荡在太平洋海面上最常见的商船。主要使用者是东印度公司这类外国贸易公司。而在这些图片上,我也看到梦中那些穿着褴褛后脑勺拖一条辫子的人,和我猜想的一样,他们果然是清朝人。
整整一天,我被这个梦干扰着。心烦意乱。红绿灯停车时,会恍惚,觉得此刻是坐在船上。看到婴儿,我嘴里就不自觉泛起梦中熟悉的干饼子味道。而在此之前,我的人生从没有过这种怪异的体验。
而这个梦,只是开始。
几天后,我又梦见水潭,又一次通过水潭,进入海洋上的大船。梦中天空下起大雨,天空阴暗,电闪雷鸣。船上人们惶恐叫喊着,头上顶着各种各样生活用具,蹲在一起就像企鹅群抵御严寒一样,在风雨中苦苦煎熬。我感到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只能竭力弯下腰,尽量用身体将他尽可能包裹。可是船在风雨中总是摇晃,船上的人也跟着摇晃,怀里的孩子被左右倾斜时密集的雨水击打着,已经浑身湿透。
突然,我感到有人拍我,我抬起头,惊奇地发现居然是一个金发碧眼胡子拉碴的外国人,这是一个中年外国男人,和甲板上身材瘦弱留辫子的清人相比,他身形魁梧,看见我起身看他,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嘴令人作呕的泛黄龋齿。
外国人可能觉得他的笑容是在传递和善,可在我看来,一脸凶相的脸上硬挤出一丝微笑,反而更显得不怀好意。他穿着肥大的制服,从兜里掏出一个长长的黑色圆柱体,像是一根短棍。看到我无动于衷,他笑着,用生硬的汉语说,吃,的。给,腻。看到食物,我感觉自己饥饿的胃像是着了火一般熊熊燃烧,我咽口唾沫,猛地抢过食物,就在风雨中疯狂吃起来。吃的太快,我感觉到嘴里满是雨水和面包渣——如果这些粗颗粒做的东西能称之为面包的话。
男人顶着风雨,看我大口吃完面包,拉着我就走,我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他路过人群,毫不客气地一脚将在雨中瑟瑟发抖的清人踢开,蹲在地上的人们连忙谦卑地让开一个通道。可是他们看向我的时候,眼神却充满鄙夷和愤恨。
我跟着男人,走到帆杆下的建筑,穿过舱壁进入一间堆满帆布和杂物的狭窄房间。男人对我笑笑,粗鲁地将我甩过去,接下来的事情,令我感到万分羞耻,没想到我梦境中的女人,居然是个无耻的,靠出卖色相换取食物的女人。
尽管过程中,她也会感到屈辱,眼里蓄满泪水,低低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