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怀看他一会儿,低下头没吭声了。
这两日,先前的黑衣人都换下了着装。
原先看来死气沉沉的这支队伍,脱去伪装,大部分是与庄怀年纪相仿的少年。那晚马夫极力劝阻庄怀想保下的命,在谢宣眼里,忽然有了实质。
谢宣先是写了书信,交到庄怀手上,好叫贾二在收到这封信时,能信服自己的身份。
可又怕信被半路截走,他不敢将计策写得太详细,最后只挥笔写下——
人在清月客栈,缺个家缠万贯的车夫。
听闻,信在当日就已送到贾二所住房间,等待两日,回信和援军迟迟未到,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苦闷,无人敢轻举妄动。
两日期限将近,马夫在此时来寻谢宣说话,言语更小心翼翼,应该是还忌惮上回的口无遮拦。
谢宣没多说什么,只请他落座。
马夫受宠若惊地坐下,半天才说:“若是皇上能回到皇宫,老朽愿以命谢罪。只是……皇上是否愿意不计较庄怀的过失?他还年轻,是太意气用事了,才酿成大错……”
谢宣答道:“你如果硬要将我想成坏人,那我大可告诉你,你的命不值钱。”
马夫面色难堪,不敢再有言语。
“我不会杀任何人,何况我本就允诺要与庄公子做笔买卖。”谢宣道,“这个情,你不必来求。”
最后一日晚上。
谢宣在房间里静坐,坐了没多久,跑去开了窗户,夜色苍茫,寒风侵肌,也叫他不易困乏睡去。
他的眼皮跳个不停,使得心神也难以安定。
又坐了一会儿,谢宣更加不安,想起身下楼透口气,手指刚摸到屋门,便听见匆忙的脚步声。
脚步声使得他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庄怀推开门,不可思议地与他对视。
尽管极力克制,庄怀的面色仍然难看,此时也不该再在乎什么分寸,他抓过谢宣藏在宽袖里的胳膊,急切道:“我带你躲去灶房,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发生……”谢宣的话戛然而止,他被庄怀强硬地往前拽,对方走得太快,他跟得几乎踉跄,“那、那封信没有送到?来的是赵述的队伍?”
“你不必管这些,躲起来就是了。”庄怀厉声道,“等问题解决了,我就来找你。”
谢宣想努力抽回胳膊,却是徒劳,脚下的地板被踩得响声阵阵,他已经被庄怀拉下了楼。
他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努力措辞:“……我、我不能去!”
谁知庄怀不理会他。
谢宣又喊道:“庄怀!”
庄怀总算放慢脚步。
谢宣连忙道:“你把我交给赵述吧,他们不会立马杀我的。你去找到贾二,不要传信了,直接去见他,告诉他我的情况,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都得救……”
“都?”
庄怀终于停步回头。
环顾四周,谢宣察觉到,他们已经走到灶房了。
庄怀看着他:“皇上,你当真是我见过最天真的人。”
“我……”
谢宣看见庄怀嘴角勾起的嘲弄的弧度,忽然讲不出任何话来。
“知道这些天我听了多少句把你交给反贼吗!”庄怀一路走得隐忍,到了此处,却再也压抑不了在胸腔怒吼的情绪,“这里根本没有人在乎你这条命,他们只会叫我杀了你,只会欺瞒背叛,把要送出去的信件,交去赵述的养子手里!”
胳膊上还有强拽后留下的痛处,谢宣却在这一刻丧失了全部感知,只剩怒吼后残存耳畔的余音,快把他震聋。
庄怀从震怒里苏醒,慢慢平静下来。
他拉过眼前人的手,将一件做工粗糙的衣袍递到谢宣手里。
入目的手指,娇嫩白净,是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公子的手,与这袍子没有一丝相称之处。
“如果我一刻钟后没有赶到,不用继续等。衣服里放了盘缠,和贾二所住客栈的地址,灶房的门已经开了,你换上衣服,从后门逃走。”
话音刚落,谢宣见庄怀转身要走,立马道:“为什么要帮我?”
“我想带你逃出去。”庄怀松了手,“为你,也为我。”
庄怀一走,谢宣心绪激荡,方才又走得太快太急,如今剩了他一个人,很快阵阵腿软,失了力气。
抱着怀里的衣服,蹲在了地上。
灶房窗户透进月色,夜色深沉。
谢宣记不得自己具体蹲了多久,一直等到紧闭的门外,传来破门而入的巨大动静,他终于如梦初醒,缓缓站起身来。
古怪的声响顺势入耳,疑似刀剑划破咽喉。
还来不及思忖猜测的真假,下一秒,便是痛苦的喊叫。
这样的声响反复无数次,谢宣在灶房站立难安。
庄怀显然是瞒住了所有人,将他藏进了这里。
他该听庄怀的话,立即逃跑吗?
可是在华阳郡,他人生地不熟,总共又能逃得了几天。除非有幸遇见陈元狩名下追查自己的队伍,或者畅通无阻地到达贾二的落脚地,其余的情况,他都必死无疑。
刀剑仿佛就在耳边相撞,血腥味浓稠得在灶房都嗅得见。
谢宣喉间涌起难扼的恶心感,他捂住口鼻,蹲在烧火的炉灶边,曲起身子,闭着眼,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声响停歇,最终归于寂静。
回神时,陌生的脚步声已然近在咫尺。
谢宣怔然,慌忙抬起头。
突然出现的男人将染血的剑从容插回剑鞘,单腿俯下身,和躲藏于此的小皇帝,保持平视。
谢宣看见一双冰冷玩味的眼眸,平白透出叫人寒战的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