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 嘉帝御驾亲征单国被俘, 众臣推举周勉登基, 后改元建兴。
建兴十二年, 庄府。
一名下人来到书房门前, 小心翼翼地禀报:“老爷, 通政司岳大人在外求见。”
隔了会儿, 屋里响起一道淡漠的声音:“让他进来。”
待门外没了动静,屋中人再次低头,手握雕刀拉削着一块紫檀木, 神情格外专注。
少顷,书房门开,一位身材微有些发福的官员匆匆入内, 急道:“庄大人, 大事不好!”
庄思宜头也不抬,依旧醉心于雕他的木头。
岳秋白不免有些尴尬, 更多了一分紧张, 结结巴巴道:“庄、庄大人, 巴省爆发民乱, 领头之人已聚集四万人马, 他们占了观澜、曲阳和同安三府, 如今正往首府江州去了!”
“呲——”
雕刀在紫檀上拉出一道深长的刻痕,也划破了庄思宜的手掌。
鲜血汩汩涌出,滴滴落在书案。
“大人!”
岳秋白惊叫一声, 却见庄思宜微撩眼皮, 不咸不淡地看过来:“你说什么?”
“我、下官说、说……”岳秋白盯着庄思宜染血的手,只觉得心慌气短,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支吾了半晌才道:“巴省巡抚发来急奏,称巴省爆发民乱!”
庄思宜:“奏折呢?带来了吗?”
岳秋白:“带、带来了。”
庄思宜:“拿来。”
“是……”
岳秋白恭谨地递上奏折,小声道:“大人,您的伤……”
庄思宜低头看了眼,揭开案上的香炉盖子,抓了把香灰止血,而后展开了奏折。
折子将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起因是库区内的黄家村村民因不愿搬迁而与官差产生纠纷,后被报复性地毁了祠堂,村民们一怒之下失手打杀了官差,等冷静下来自知无路可退,便联合了附近几个有姻亲关系的村子,一起杀入县城。
领头之人乃是一对兄弟,哥哥黄文,弟弟黄武,在他们的带领下,村人们仅仅用了一个多月就连占三府并二十余县,队伍也从几千扩大至四万人马。
这些乱民没有节制,更无底线,随着连续不断的胜利,他们愈发膨胀和疯狂,期间居然屠了一座试图抵抗的县城!
庄思宜读完奏折,真不知该说黄家兄弟天生将才,还是巴省官员太不中用。他合上折子,问道:“此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岳秋白偷偷观察庄思宜的神色,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壮着胆子解释道:“大人曾交代过,凡事涉及程岩程大人,都需要提前向您禀报。”
是了,这件事还和程岩有关。
两年前,革新一派……也就是俗称的新党建议在晋江上游修造一座水库,而作为保守一派的旧党自然反对,但勉帝很快通过了这项提案,旧党没办法,只能安插一些人同去巴省,伺机而动,程岩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旧党的盘算庄思宜很清楚,但他并不在意,如今新党势大,又得皇上支持,即便有人闹事,他也有把握压下去,总归谁都不能阻止兴建水库的计划。
但他万万没想到,头一个闹事的居然是程岩。
一年半前,程岩突然上了一道万字折,列陈水库的种种弊端,反对继续修造水库。
庄思宜这才知道这一年来程岩都在干什么,对方耗费时间和精力反复走访调研,就是为了以实例论证水库不可行。尽管奏折上说得头头是道,然而那些隐患庄思宜不明白吗?在他看来,水库乃千年大计,纵然一时牺牲又算得了什么?程岩如此不顾大局,只关注微末细节,实在令他失望。
但他也不愿和程岩计较,便让人将奏折压下。
哪知程岩一次上书无果,又很快递了第二道奏折,这道奏折末尾还附上了数千百姓的指印,其中就包括了黄文、黄武在内的黄家村人!
程岩想干什么?煽动百姓与朝廷作对?!
庄思宜不敢再放纵对方,找了个由头将程岩调回京城,并软禁于程府,打算冷他一段时间再做安排。
可程岩人是回京了,留下的烂摊子却酿成大祸,在他的引导下,部分百姓对修造水库更为排斥,反抗极为激烈,加之当地官员处置不善,最终导致民变。
一旦追究起来,程岩何止一个“死”字?
但庄思宜知道,对于程岩来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引发了如此惨烈的后果,以至数万官民死伤……
“大人?”岳秋白见庄思宜迟迟不表态,不安地唤了声。
庄思宜回过神,暗自捏紧拳头,任刚刚止血的伤口再度崩裂,但他面上却始终平静:“你做得很好。”
岳秋白心里一松,又忐忑道:“那这道折子……”
庄思宜:“先压着,明日再送去内阁。”
岳秋白一惊,民乱啊!还是几万人的民乱!他哪儿有胆子压?然而一对上庄思宜的眼睛,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反对。
尽管对着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人怕成这样实在丢脸,但谁让庄思宜权利太大,手段太狠?别看庄思宜不在内阁,可对方早已是新党的核心成员之一,就连几位阁老面对庄思宜都客客气气的,简而言之,只要庄思宜愿意,随时都可以跻身内阁。
何况,岳秋白还有把柄在对方手上……
“记住,今日内,切勿走漏风声,否则……”
岳秋白冷汗直流,匆忙应是。
等岳秋白一走,庄思宜立刻唤来心腹属下,简单交代了事情始末,道:“民乱一事绝不能让阿岩听见半点风声,庄一,你亲自去盯着程府,不许任何人出入。”
庄一领命离开,书房里再次只剩庄思宜一人,他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却在端起茶盏的瞬间又猛地一砸。
“哐锵——”
茶盏四分五裂,庄思宜一双眼腥红如血,好似噬人荒兽。
次日,巴省发生民变之事传开,满京哗然。
勉帝当即下旨调遣湘军、蜀军前往巴省镇压民乱,又着刑部、都察院的官员同赴巴省彻查,要求不放过任何一个涉案之人,且从严、从重处理。
满城风雨之际,被革职的程岩却半点不知情,还一心查阅水利相关资料,力求证明他是对的。
“老爷!老爷!”
埋首书海的程岩抬头,拧眉看向慌慌张张的管家,就听对方道:“外头的官差不许我们出去……”
程岩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对他的看管变严了,之前他虽处于软禁中,但府上下人却出入自由。
他微微一叹,心知自己多半被要被旧党推出去背锅了,只不知恩师遇到了什么麻烦,竟迟迟未与他联系。
“不能出去,便不出去吧。”
见程岩并不在意,管家急道:“那采买怎么办?府上人虽不多,但十来人的吃喝用度从哪里来?”
程岩笑了笑,“总不至于生生饿死我们,别多想了。”
此后一连四月,程府就像与世隔绝,而每隔三日送来物资的人,成了府上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又半月,庄思宜携圣旨前来,宣读了程岩的罪状。
程岩并不意外旧党会放弃他,却很意外皇上对他的处置居然是“斩立决”,他认为自己罪不至死。然而他并不知道,圣旨中的罪名是经过“美化”的,也不知道由他埋下了种子的民/变,竟与前朝叛党有关。
正是他的所作所为,给了叛党可趁之机。
程岩被关进了刑部天牢,倒是没受什么折磨,期间唯有关庭一人来探望,但关庭什么都没告诉他。
因此一直到上了刑场,程岩始终认为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他可以坐着受刃,因为他活得清白!
“咔——”
长刀斩下,身首异处。
那一刻天空忽然电闪雷鸣,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暴雨倾盆。
大雨一直下到申时,庄思宜回到府上,下人们惊见自家大人面色苍白,浑身湿透。
庄府的管家关切道:“老爷,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身边一个撑伞的人都没有?”
庄思宜没说话,只疲惫地摆了摆手,独自回了院中。
他将自己锁在书房,连衣服都没换便躺上了软塌,怔怔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思宜忽道:“阿岩,若你泉下有知,应该明白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如果你得知真相,只怕生不如死。
庄思宜从下午躺到晚上,直到第一缕月光照入室内,他忽然起身点燃了一盏灯,而后从柜子里翻出个木箱。
木是上好的紫檀木,表面刻着精致的雕花,庄思宜缓缓抚过木箱上的锁,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钥匙。
伴随“咔嚓”轻响,锁开了。
而木箱中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有一盏老旧的河灯。
庄思宜并未取出河灯,而是从河灯中抽出一张红笺,红笺一面写着国泰民安,另一面还有三个字——长相守。
有些秘密他早就知道,但却只能装作不知,因为他无法给予回应,也承受不起。
在他的人生中,绝不容许有超出他掌控的意外存在,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影响他的意志。
所有错误的事一旦有了苗头,都会被他杀死腹中。
庄思宜手一松,红笺落入箱中,而他猛地合住了箱盖。
当天夜里,庄思宜发起了高热,若不是管家实在放心不下来敲门,都没人知道他已经烧晕了。尽管大夫救治及时,但这场病来势汹汹,差点儿夺走了庄思宜的性命。
他一连昏睡六日,太医说若第七日还不醒,只怕就再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