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县的县丞带了县衙的人在城外三里地相迎,程岩一下马车,就对上了一张笑成菊花的老脸。
“请问,来的可是新赴任的县尊程大人?”县丞笑问道。
程岩没有立时回答,他静静地扫过前来迎接的人,暗自推测着他们的身份。
良久,程岩对庄棋点了点头,后者往前一步,朗声道:“我家大人受吏部派遣,今至云岚县任县令一职。”
说罢,出示了敕牒等一应凭证。
县丞确认了程岩的身份,忙领着众人跪下,“云岚县县丞吴一天,领县衙诸人,恭迎程大人。”
“恭迎程大人!”
声音洪亮,态度恭敬,从礼节上而言,挑不出半分错来。
待程岩叫起,吴一天谄笑着上前几步,指着后方一瘦高的中年文人,“大人,这位是县衙的主薄胡成喜。”
中年文人在吴一天点到他时,竟大着胆子对上了程岩的眼睛,数息后,他微微躬身,“下官见过县尊大人。”
程岩微一点头,吴一天又指着另一黑脸汉子,“大人,这一位乃是县衙典史赵大河。”
黑脸汉子老老实实垂首行礼,“属下见过县尊大人。”
在大安,典史虽掌管一县监察狱囚,却没有品级,属于未入流,故而不可自称下官。
随后,吴一天又挨个儿介绍了巡检、闸官等等,待众人一一见礼后,一行人便吹吹打打,将新任县令迎回衙门。
没多久,一座县城便映入程岩的视野。
云岚县的城墙很高,但砖石看上去颇为老旧,程岩心想若是敌军来攻,这样的城墙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土崩瓦解。
好在这些年草原的军队一向只骚扰周边村县,倒是鲜少来云岚县,莫非……是嫌城里穷?
等进了县城,程岩对“穷”这个字的含义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而程仲更是大为吃惊,他虽是农家子,但从小长在大安最富庶的省份之一,哪里见过这种……连他们村都不如的“城”?
只见主街道全是由坑坑洼洼的土路铺成,地面上还有不少鞋印和车轮碾过的痕迹,可以想象一旦遇上下雨天,这条路会烂成什么样?
沿街的商铺没几家,小摊贩们卖的东西大多早已过时,让人提不起半点兴趣。
街上的行人也是稀稀落落,各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且精神面貌极差,看上去皆是死气沉沉的,即便见到城里来了新的县令,他们竟也懒得多看一眼。
而与县城的破败相反的是,云岚县的县衙却格外不错。整个县衙坐北朝南,共有大门三座,堂厅五间,存屋更是以百计数。
就连县衙前悬挂木联的两根大红立柱,也被擦洗得干净澄亮,仿佛是灰暗的县城中唯一一抹鲜亮。
看看城,再瞧瞧县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在一众衙役的恭贺声中,程岩面无表情地进入公堂,接受众人参拜。
但这时候,他还不能算是云岚县正式的县令,盖因上任前的交接还未完成。
原本,交接应该由前任县令领着大小官员将县中情况告知新任县令,可云岚县的上任县令已死,便只能由县丞来代劳。
吴一天将县中诸物、诸事逐一汇报,又取出账本供程岩查看。
但官场上人尽皆知,所谓的账本其实有两本,一本是给自己看的,上面记录了真实的账务;而另一本则是给外人看的,账面自然漂亮。
程岩拿到的当然是第二本,因此,他的首要任务便是清库查账。而此事并非短时间内就能完成,于是,他在交代了几句后,便放了众人离开,自己则将庄棋叫到书房。
“大人有何吩咐?”
庄棋猜到程岩必定有事交代,果然,就听对方道:“庄棋,你照着我们带来的关系谱,再去核实一遍,看看有无遗漏。”
“是。”
“顺便,帮我盯着吴一天、胡成喜,以及赵大河三人。”
虽然只有短暂的接触,但程岩还是从一些细节上判断出,衙门中确实以这三人为尊。比如站位时众人下意识保持的距离,又比如迟疑时探寻的视线,再比如那三人说话时其他人讨好的表情……
当然了,从官职而言,县丞和主薄品阶本就高上一些,受人尊敬也不奇怪,可那未入流的典史又是如何服众的?须知县中还有不少九品小官,他们的身份可比典史更尊贵。
最为奇怪的一点,便是那吴县丞已经干了十九年,胡主薄也干满了十二年,至于赵典史就更不得了,他的典史之职还是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的……
云岚县三年换两任县令,部属却各个稳如泰山,如何令程岩不起疑?
就在程岩分析着县衙情况时,吴一天和胡成喜也坐到了一块儿。
“你觉得这位新县令如何?”此时的吴一天脸上没了谄媚的笑,看上去竟有些阴沉。
胡成喜表情微讽,“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吴一天:“再是初出茅庐,也是大安第一个三元状元,据我所知,他还是那位新任阁老的爱徒。”
“那又如何?做县令看的是能力,又不是学识,阁老远在京城,能帮他什么?”胡成喜淡淡喝了口茶,“他若乖乖听话,咱们送他三年圆满又如何?若是不安分……哼!”
吴一天:“我看他那样子,并不像是个听话的。”
胡成喜又笑了笑,“不听话就打,棍棒底下出孝子嘛……”
“哈哈哈哈,胡兄说得在理……”
两人神态轻松,口吻轻慢,丝毫没将这位程大人放在眼中。
此后一段时间,程岩一直忙于清账,诸如在职官员、房屋、马匹、犯人等倒是很好核对,可涉及到钱粮就不那么容易了。
因为粮食不但得称重量,还得查核霉变比例,好粮坏粮要区分开来。而赋税涉及面就更广了,朝廷却只给了一月核查期,但一月内往往很难查清楚。
好在跟着程岩来云岚县的,还有关庭安排的几位查账好手,众人只用了二十天,便将所有物资、账目一应清点核对完毕。
让程岩意外的是,核查出来的结果和县丞给他的账本差距不大,也就是说云岚县的亏空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仅看这点,云岚县还真是吏治清明,至少官员们似乎并没有中饱私囊,贪污腐败。
但程岩是不相信的,他反而更加警惕——若是问题不在亏空上,那前两任县令到底因何事一走一死?
他沉吟半晌,最终,将视线落在了粮食这一项。
云岚县地处大安最北方,辖下一共七个村子,共有耕地两万余亩。而耕地也分上中下三等,云岚县的耕地大多为下等。
按照正常情况,下等耕地一亩产粟除壳后约八斗,中、上等耕地产粟则更多,若无天灾,一县一季总产粟应有三万石。
如今新政推行,人头税被改为土地税,按照一亩地两分税来算,这三万石粮食有六千石要入府库,倒与记录的府库存粮基本一致。
但衙门征粮,真的只征了两分吗?
至少从云岚县百姓的状态来看,并不像能够吃饱的。
那么多余的粮食征到哪里去了?更奇怪的是,程岩翻遍县中过往三十年的卷宗,竟无一例上告强征税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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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即便是正常征税,衙门和百姓也时常发生纠纷,为何云岚县却这般“干净”?
程岩心头有了大致的猜测,为了求证,他便以“体恤民生”为由,在完成交接正式上岗后,亲自率衙门中人到各个村,帮助百姓秋收。
对于新县令上任点燃的第一把火,不管众人心里如何抱怨,表面上都很支持。
于是一连好几天,云岚县的田地里处处都是官老爷们辛勤劳作的身影。
晚上,吴一天拖着自己的老残腿回了家,爱妾米氏赶紧上前来伺候。
当米氏脱下吴一天的鞋袜,屋子里立刻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但米氏就跟闻不到似的,捧着吴一天一双臭脚,心疼地哭道:“老爷,您的脚又给磨破了。”
“成天被程岩那小子盯着干活,一干就是好几个时辰,能不磨破吗?”吴一天愤愤道:“姓程的也不知怎么想的,好好的公堂不坐,偏要去自找罪受,真是贱的慌!”
米氏心疼地取出帕子为吴一天擦脚,“老爷,既然这么辛苦,你何不称病不去了?”
吴一天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称病,可一来若不盯着他,放他跟那些泥腿子们接触,我也放心不下;二来,那姓程的刚刚上任,我若不去,岂不是不给他面子?”
“莫非老爷还怕他记恨你不成?”
“呵,”吴一天不屑道:“再过不久就快到收粮的日子了,我只是想着能把姓程的小子伺候好了,省得他成日里没事找事,耽误咱们的大事。”
米氏:“万一,他还是不知收敛呢?”
吴一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自然会有人给他点儿厉害看看。”
……
而此时,被吴一天咒骂的人正独坐在书案前,拆开了手中的信。
从程岩来到云岚县的第一天,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庄思宜的来信。信里大多是些趣闻琐事,或者京中近况,鲜少提及政事。
程岩并非每封都回,但隔三差五总会回一两封。
说来也怪,以往庄思宜每天在他眼前打转,程岩有时候还觉得烦。如今庄思宜不在身边,两人只能以书信交流,程岩反而格外期待对方的来信。
每天晚上读信时,也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然而今天这封信却不同,它并未经由驿站,而是庄府的下人亲自从京城送到了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