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 放榜。
兴庆大街的茶社酒肆里坐满了应试举子, 以及不少来凑热闹的看客。
鹤来楼二层临街一面的环廊上, 七八位锦衣公子或扶栏眺望, 或端着酒杯嬉笑闲聊, 其中一位大眼青年推了推身旁的书生, “诶, 何兄押了谁啊?”
何书生抿了一口酒,“我嘛,当然押皇上看中的人。”
“谁?”大眼青年一怔, 反应过来道:“你是说苏省程岩?”
身旁立刻有人起哄:“何兄,你乃陕省人,不支持你那位同乡吗?如今南北分卷, 他们南人可是卯足了劲儿要踩下咱们呢。”
何书生似笑非笑, “难道北人只能押北人?据我所知,庄兄可是花重金押了张怀野, 他不也没支持南人?”
正倚在美人靠上摇着扇子的庄思辉一顿, 回头解释:“上回张怀野与浙省解元文斗时我也在场, 他的确很有才华……”
何书生勾了勾唇, 他和庄思辉虽同在飞麓书院求学, 虽是同窗, 却一直不喜对方装腔作势,于是恶趣味道:“是吗?我还以为程岩与庄兄那位堂弟关系亲密,惹了庄兄不快, 庄兄便不想见他高中。”
庄思辉的眼神瞬间冷了, 那何书生名为何青,平时就喜欢暗暗有些针对自己,今次自然也不怀好意。
他淡淡一笑,“怎么会呢?我只是更欣赏张怀野的文章。”
何青回了个假笑,继续刺激庄思辉,“说起来,庄兄的堂弟很厉害啊,不过两年多就从童生成了举人,远胜你我。若今科再中,咱们可是拍马不及了……”
庄思辉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已没了应付的心情。
原本他在庄思宜面前还有几分优越感,但自从去年庄思宜中了举人,情况就颠倒了过来。
对此,他心中满是怨气,一怨父亲压着他不让他下场,让庄思宜独得风光;二怨曾祖父偏心,从小就只宠着庄二郎。
那庄思宜哪点儿比得上自己?无非是占着大房孤儿的名头卖惨罢了,偏偏曾祖父就吃这一套!
总有一日,他要叫曾祖父明白,庄思宜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只有他们二房才是庄家唯一的希望!
见庄思辉不说话,何青笑得更开心了,他唤来自家小厮,吩咐道:“趁着还未放榜,赶紧再去天香阁,押五千两银子在庄思宜身上。”
小厮一怔,“押会元吗?”
何青睨了庄思辉一眼,“会元我已押了程岩,就押经魁吧。庄兄功课出众,庄思宜则更胜一筹,一个经魁未必没可能啊……是吧,庄兄?”
庄思辉心中火气一盛,很想撸袖子翻脸,但何青乃是赵阁老的外孙,多少让他有些顾忌,只能暗地里诅咒对方亏得血本无归。
与此同时,庄思宜和程岩等人则到了锦春茶社。
茶社已被萧淮包了下来,因为此处正是萧家的产业。
“你们怎么才来?”萧淮一见了他们,忙抱怨道:“这都快放榜了!”
庄思宜笑了笑,“刚刚遇见几个北方举子,耽搁了点儿时间。”
萧淮一愣,“又是冲着程兄来的?”
见几人一点头,他顿时哭笑不得,“看来北人的确将程兄当做头号大敌了,程兄,你可别叫他们失望啊。”
程岩很无奈了,从考完试那天算起,他“偶遇”的北方举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要么旁敲侧击打听他发挥得如何,要么出言挑衅,简直烦不胜烦!
据他所知,张怀野和他的待遇是差不多的,只不过骚扰对方的人由北方举子换成了南方……
程岩深深叹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还好今日就要放榜了……”
众人立时大笑,原本萧淮还想调侃两句,忽闻楼下马蹄疾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洪亮的嗓音:“捷报!!!”
所有人顿住。
“赣省怀宁县老爷,上官凌,乙未科会试中试第三百四十二名!“
“捷报!”
“捷报!!!”
……
马蹄声渐远,可报子吼出来的话却直直撞入每个人心间——多少年寒窗苦读,为的也不过这一声“捷报”。
茶社里安静下来,大多人的心情都像山崖边摇摇欲坠的石头,既盼着它快点砸下来,又怕只能砸出个坑。
程岩本来不是特别紧张,他相信只要不出意外,今科必中。但此时受周遭氛围影响,他也有些坐立不安了,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茶水微凉,带着清幽的香甜,瞬间舒缓了他焦躁的心情。程岩转头一看,就见庄思宜正专注地盯着他,便问道:“怎么了?”
庄思宜笑了笑,“难得见你如此紧张。”
“你不紧张?”
庄思宜一哂,“我自是能中。”
——还是那么自信,和前生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们也是在这间茶社,其余人皆是惶惶不安,只有庄思宜很肯定地说:“我自是能中。”
后来,他果然中了。
程岩很羡慕庄思宜这一点,无论前世今生,他总是做不到如此从容。就算有了九成的把握,他仍会担心剩下那一成,而庄思宜一旦认定的事,似乎从来都不会彷徨,不会犹疑。
程岩忽然觉得,他应该好生学一学,只有遇大事不乱,方可成大事。
正想着,又是一声捷报——
“捷报!桂省松浦县老爷,赵光宗,乙未科会试中试第三百一十七名!”
赵光宗?程岩觉得有些耳熟,好像上回在萧府诗会里见过?
“嚓——”
一只茶盏跌落在地,离程岩不远的一个黄袍青年猛地站起,“我、我中了?!”
话音一落,茶社外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茶厅里原本僵立的举子们好似突然活了过来,一个个围上前道喜。
虽说会试的三百一十七名几乎与二甲无缘,除非皇上特别喜欢他在殿试上的文章,但能考中谁还计较那么多啊!
赵光宗整个人兴奋得直发抖,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最后竟“嗷”的一声哭了出来。
没有人笑他,因为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待会儿不会哭。
不少举子簇拥在门口,见报子从马上翻身而下,问明了赵光宗是谁后,便一脸喜气地说着吉祥话。
这还只是第一波,一会儿还有报录的队伍敲锣打鼓而来。这些人手中的名录都是经打点后提前拿到的,等杏榜张贴出来,官府的捷报也会随之而来。
一共三次,阵仗一次比一次大,也让得意者更得意,失意者更失意。
而对比锦春茶社的热闹,同在一条街上的香楠茶社就稍微沉寂了些。
和对面的锦春茶社不同,香楠茶社中都是北方举子,两间茶社自然有点儿互别苗头的意思。从第一声捷报开始,他们就眼巴巴地盼着报子来,可惜报子来是来了,却进了对家的门,心情能不丧吗?
良久,一名举子悻悻道:“兴庆大街离礼部衙门远着,又不是每次唱名都能听见,没准儿刚刚已发的几十道捷报中,大半都是咱们北人。”
“是啊!”另一方脸举子朝皇城方向拱手,“皇上圣明,今科采南北分卷制,尽管南六北四,但咱们北人也有一百多贡士名额,那些南人考官再怎么偏私也无法像以往一样肆无忌惮。何况此次会试的总裁乃关大人,咱们北人定能一雪前耻!”
却听一人道:“雪耻?莫非咱们北人雪耻要靠朝廷的施舍?”
方脸举子回头看去,竟是张怀野,对方面带讥诮,“若真如此,更叫南人笑掉大牙。”
方脸举子神情尴尬,“张兄此言差矣,只要我们能在名次上压过南人,不就证明了咱们北方士子的实力?”
张怀野勾了勾唇,那意思仿佛在说“就凭你们”?
他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模样,当即就引来诸多不满,都是举子,谁还比谁高贵了不成?但凡对自己有点儿信心的人,都做不出被打了脸还要去捧臭脚的事。
但总有些想投机取巧,抱上金大腿的人,又听一北省举子道:“有张兄在,拿会元还不是轻而易举?”
“就是,前几次文斗,张兄可是力压南方好几位解元!”人群里立时传来了附和声。
张怀野只冷冷一笑,并不表态。
另一些人见不得他那副样子,便道:“你们当今科下场的南人都是纸糊的不成?苏省解元和闵省的解元,已是连着几次案首了。”
“你是说程岩和阮小南?”北省举子笑道:“哈哈哈,他俩考砸了你不知道?”
“什么?!”不少人都兴奋了,“伍兄哪里来的消息?”
伍举子颇为得意,“那天考完第一场,我就见程岩和他那几个友人脸色都很差,后来听人说,他们好像第一道四书义审错了题。”
“不会吧?”
“怎么不会,那道四书义审错题的还少了?”
“可程岩不是苏省解元吗?他乡试的那篇文章我看了,很有两把刷子,和这道四书义思想相近,只要稍作改动,又是一篇佳作啊。”
“他那解元不是捡漏吗?”
“怎么可能?若不是他文章写得太好,胜过解元,苏省的考生又何至于怀疑解元有问题,进而发现文章中的‘关节’?”
……
众人争论间,京城处处都是锣鼓爆竹声,仿佛只眨眼的功夫,捷报就已经唱到了两百多名。
而香楠茶社,还是一人未中。
举子们渐渐沉默下来,虽说越往后名次越高,可会试竞争极大,敢于下场的人谁不是一省佼佼者?对手如此强悍,大多人都不敢夸口自己一定能中。
落榜的阴影盘踞在他们头顶,偏偏“对家”又放了两回炮,炸得他们心态都快崩了!
一名蹲在门口探望的少年见了众人颓败的模样,忍不住捂嘴偷笑,转身往锦春茶社跑去。
“少爷!少爷!”少年跑到萧淮跟前,“先头还有些人在说程公子坏话,现在已经全蔫儿了。”
萧淮点点头,虽说是他吩咐书童去打探的,但此时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功课普通,能中举人已是侥幸,这一次主要是“试考”,也就是提前感受下考场气氛。
可考都考了,还不能有点儿期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