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一回头,就见林昭急赤白脸的样子,下意识回说:“二,吾犹不足,只有这一句,‘二’是独立断句的。”
从题意上来讲,此题与苏省乡试的四书首题“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考的是同一段内容。用大白话来解释,便是有若提议鲁哀公只收一成税,鲁哀公却道:“我征收两成税都嫌不够。”
对于苏省考生而言,其实很占便宜,只要审题无错,就一定能答好。
但很可惜,林昭并不是苏省考生……
只见林昭身子一晃,接着仿佛被抽了骨头般朝程岩压下来,整个人半趴在程岩背上。
这一幕恰好被刚走出来的庄思宜注意到,他见林昭身材高大,把程岩衬得像一窝饱受蹂/躏的小白菜,顿时就有点不高兴。于是他快步跑过去,一把拉起林昭,却发现程岩正暗暗对他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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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思宜:???
但出于和程岩的日常默契,庄思宜很快反应过来,再一看林昭快要昏过去似的,便猜到对方多半是考砸了。
虽说庄思宜觉得考砸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好在此时说风凉话,只安慰道:“林兄,你还年轻呢。”
林昭像是有些缓过来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阮小南也找到了程岩几人,他自觉考得好,本来兴冲冲地想要吹一波,可他敏感地察觉到气氛凝重,心想莫非有人要凉?
……肯定不是阿岩!
阮小南目光穿梭在几人之间,最终定格在林昭身上。
尽管他平时看不起学渣,但总归还保留了几分同窗情谊,于是强行憋住了想要显摆的欲望。
阮小南,你真是心地善良!
——少年如是想到。
一行人就这么沉默地回了寝舍,谁都不敢提考试的事,就怕刺伤了林昭的心。
当天晚上,林昭感受到了来自舍友们春风般的关怀,虽说有点儿莫名其妙,但他向来心大,也就坦然受之了。
第二天清晨,林昭精神奕奕地等在院中,让后出来的几人都很惊讶。
须知会试同样重首场,林昭首题就审错了,根本没可能被选中,一般来说不是该弃考了吗?谁想再去考舍里窝着受罪啊?
“你没事吧?”阮小南怀疑林昭受打击过大,已经精神失常。
“什么事?”林昭一头雾水。
“……没。”
真相如此残忍,他又怎么好拆穿呢?阮小南再次为自己的慈悲感动——就让他的舍友继续开心在梦里吧。
庄思宜也上前来,拍了拍林昭的肩,赞许道:“不错。”
程岩也不禁为林昭竖起大拇指,对方虽中榜无望,但并没有因为一时失意而困扰,反倒振作起来继续坚持,实在令人敬佩!
怀着敬意,程岩再次赶赴考场。
第二场考论一道,诏诰表一道,判语五条,以及一首五言八韵诗。
其中“论”一题虽说也是出自四书五经,但无需用八股文作答,自由发挥即可;而“诏诰表”则分为诏、诰和表三种公文行事,写的时候都需要模仿上位者的言行口吻;至于“判语”,重点就是考你对律法的熟悉了。
比起第一场,这场明显考得更杂,不过考生们的心情大多很放松。
程岩就更没压力了,“论”且不提,他前生既待过翰林院又做过县令,对于诏诰表和判词简直信手拈来,就算文辞上差一些,但格式、内涵、条理、逻辑上绝不会出错。
唯一有一点点难度的,也就是那道五言八韵诗了,谁叫他作诗苦手呢?
今次的诗题乃是从《管子》中摘取,即“一树百获”。
这一题题面是说“树谷”,但题情却是“树人”。程岩给自己留了大把时间来琢磨,终于勉强凑出一首。
第二场考完,程岩感觉还行,其余几位舍友似乎考得也不错。
但为了照顾林昭,程岩等人也没敢谈太细致。何况一连六天考下来,任谁都有些精神不济,就连他们再次遇上了张怀野一行,双方也只以眼神交战了片刻,便都有气无力地收回了视线。
几人回到客栈洗了个澡,好生歇息了一夜,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贡院,参加最后一场考试。
第三场说来简单,只有五道策问。
策问要么问经史,要么问时务,且答策时不许用华丽或生涩的辞藻,更不许引用谬误、胡编乱造。
当然了,如果你有本事将论据编得合情合理像真事儿,考官又看不出来,那也算你本事。
曾有一位考生就在策论中公然杜撰圣人典故,把考官都给忽悠了。这位考官本也是饱学之辈,但见考生答得太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还当那典故出自什么冷门的古籍,是自己孤陋寡闻才没听过。考官阅卷时不好意思问旁人,等考生取中,他才暗搓搓去请教对方典故出自何处?结果考生很坦然地说都是编的,把考官惊得半死。
不过此乃个例,一般考生哪儿敢去试探考官的学识水平?
当程岩和其他考生一样都在审题时,庄思宜却已飞速打好了第一篇腹稿。
若说三场考试庄思宜最喜欢哪一场——当然是考策问了!尤其是问时务的。
他自六岁起便被庄敏先养在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政事自有一份敏锐,而且就像本能一般,面对策问,他总能条理清晰地摆出主张,列出办法。
庄思宜策文作得飞快,就跟不需要思考似的提笔就来,等到次日清早,他已将五道策问答完。
尽管一夜没睡,庄思宜却无半点困意,反而十分兴奋,恨不得再写它十道八道!
只可惜考场上没机会给他舞,庄思宜又细细琢磨了会儿,觉得草稿已改无可改,这才躺下歇息。
大白天的,居然有人在睡觉?
巡考数次经过庄思宜的考舍,对这一位考生可谓印象深刻,当然了,并不是什么好印象。
二月十七,午时,三年一科的会试结束。
当天,十八位同考官并四位正副总裁开始阅卷,但事实上,试卷的黜落却早已开始。
文字失格或犯讳者——黜。
未按时完成规定题目者——黜。
涂抹过多者——黜。
不具草稿者——黜。
……
零零总总,诸多规矩,等卷子到了阅卷官手中,已是经历了一番筛选。
一连八天,考官们吃喝拉撒睡都在贡院中,且阅卷时有规定,为了防止交通舞弊,各房考之间、内外帘官之间不得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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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后一条基本形同虚设,各房考不但在评阅过程中频繁往来,有时遇见了答得好笑的卷子,还要到处串门儿八卦,就差抓把瓜子嗑了。
除此之外,各房之间还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因为被取中的士子与房官也有师生之谊,谁都希望自己这房多点儿人杏榜题名,要是再来个经魁什么的就更好了……
在这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中,转眼就到了二十五日。
诸位考官齐聚一堂,从第十九名起,由副总裁将选出来的试卷编号填入草榜中,再由外帘官送来墨卷,对比朱卷无误后封存堂中。
二月二十六,礼部知贡举官、监视官、提调官都得来凑这份热闹,亦是从第十九名开始拆卷,再按名次一一填入正榜。
填完后,就只剩下十八房卷首的卷子了。
十八份卷子,谁乃经魁?谁……又是会元?
每位房官都想经魁出自自家,吹起来当然是不遗余力,过程中还不忘拉踩别房的卷首,大都一副“我房最好,你们都是洗脚婢”的态度。
“你捧你房,踩我房干嘛?非要踩一捧一吗?”
“不碰瓷我房卷首就显不出你房水平了是吧?要点脸!”
“说卷子就说卷子,人身攻击干嘛?”
……
但同考官们吵得再激烈,也要看几位正副总裁的选择,等定出了五经魁,天已入夜。
公堂上下燃起了五支巨红花烛,象征着五位经魁——经魁出自哪一房,便有人将红烛送到该房官面前。
每个房官眼睛都绿油油地盯着红烛,仿佛荒野中饿了一季的狼。
“选我……选我……”
房官们在心中碎碎念,恨不能将念力化成实质。
终于,第一支红烛停在一位老翰林案前,他捻须一笑,“我房卷首义理精实,格调浑厚,笔意朴拙古淡,而隽味逸韵,当得《易》之魁首!”
身旁一位房官酸溜溜道:“恭喜唐学士了,又收一得意门生。”
老翰林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都是天子门生,老夫只是沾沾光罢了。”
说话的当口,第二支蜡烛放在了一位中年京官案前,那人面容板正,但身子却忍不住坐直了些,“此卷经义精通,策问极佳,当得《春秋》之首!”
一支支红烛仿若明灯,点亮了五位房官的面容,映出他们或喜悦或得意的表情。
而此时,也只剩下五份卷子还未拆封,正榜上也仅仅缺了五个人的名字。
关庭慢慢扫过案上的几份试卷,目光甚至称得上慈爱——今科会元,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