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即将入梅园时, 萧瀚才压低声道, “我打听到, 今年春闱的总裁多半就是户部尚书关大人。”
“真的?!”程岩大喜, 他本来还遗憾早一科下场, 就没办法和前生一样成为恩师的门生, 没想到今科总裁竟换了人。
所谓总裁, 便是指会试正主考官。会试虽由礼部主持,但主考官却由皇上钦点,历来只有皇上信重的臣子才有机会领这份差事。
“嗯。”萧瀚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又道:“据说,关尚书要入内阁了。”
程岩一惊,“这么早?”
见几人都疑惑地盯着他, 程岩反应过来自己失言, 毕竟前生恩师入阁的时间还在三年后。
他强自镇定地笑了笑,“我是说, 关尚书还这般年轻……”
“是啊, 关尚书今年好像刚过五十, 如今内阁中年纪最轻的仇阁老都五十有八了。”萧瀚顺口接道:“不过这回关尚书首倡南北分卷, 听说很得圣心, 可皇上并未封赏他什么, 想来,就是在这儿等着呢。”
庄思宜却多了一重心思,问道:“内阁中, 哪位要退了?”
萧瀚不屑道:“冯阁老。冯氏族人妨碍朝廷清丈土地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这阵子冯阁老天天被弹劾,只能称病在家不敢上朝。”
萧瀚的祖父跟冯阁老素来不对付,此时颇有些幸灾乐祸。
由于前生这时候,程岩还没有去鹤山书院,对京中之事所知甚少。他只记得冯阁老是三年后才致仕的,便问道:“冯阁老不是皇上的老师吗?听说皇上对他素来信任,冯氏族人闹出来的事,真会连累得他致仕?”
庄思宜:“我倒是听曾祖父说过,皇上对冯阁老早有不满,碍于往日情分一直忍着,这回怕是难说……”
萧瀚笑了笑,“壬辰年南北取士的争论,冯阁老就是带头反对之人,这回他又不同意,还在朝上将关尚书臭骂一顿,说关尚书包藏祸心,小人之举。可如今谁不知南北分卷其实是皇上的意思,你们说,皇上要如何想?”
庄思宜微微颔首,“也是,清丈土地一事阻碍很多,并不止冯阁老一家如此,为何只有他被弹劾?且他堂堂一位阁老,又是帝师,竟连这件事也弹压不住,实在耐人寻味。”
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有人不想让此事被压下去,而那个人,多半就是皇上。
程岩暗自高兴,并非针对冯阁老,而是他希望关庭依旧是自己的座师。
几人穿过一座垂花拱门,眼前的景致陡然一变。
成千上百株梅树映入眼帘,红梅盛放,仿佛雪海中沸腾的火焰,寒风一过,梅香扑鼻而来,让人顿觉神清气爽。
前方传来笑闹声,还有纵情高歌之声,繁杂的声音穿过梅林,又徐徐被风吹散。
程岩一愣,“这么多人?”
他还以为萧家只请了鹤山书院的同窗,但现在看来远远不止。
萧瀚桃花眼一弯,“萧淮说此次南北分卷,正是我等南方举子表现的机会,统一排名时见真章。以往咱们能压住北人,如今分了卷依然也可以,他便请了不少准备今科下场的南方举子,说要多多交流。”
程岩乐了,“没想到萧淮兄还如此争强好胜?”
萧瀚红唇一撇,“幼稚。”
几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远远能望见一座六角小亭,亭中有数道人影。
这时,右面的林中传来一阵吵嚷声。
程岩看了萧瀚一眼,见对方神情不豫,便很有眼色地没开口。
萧瀚无奈笑了下,“我去那边看——”
还未说完,就见一年纪颇大的书生脸色难看地从林中出来,身后还有人嬉笑,“王老,王老,送你一个进士可好?”
程岩顿时就愣住了,那位老书生他认得!正是前生和他同场殿试的状元——王博!
尽管他与王博年龄差距很大,但两人确实是同年进士,只不过王博在勉帝登基后,就彻底与庄思宜那些人站到了一边,让他很是不忿。
可当年陆清颜企图对自己家人下手时,竟是王博来跟他通风报信……
程岩定了定神,眼前这一幕,明显是王博被人欺负了。
他以前曾听人讲过,王博考中状元之前屡试不第,很受了些奚落,但再怎样对方也是一名举人,居然有人敢追着侮辱他?
“王兄,周兄,你们这是作甚?”
萧瀚尽管面上带笑,但眼底一片森冷,吓得那位被唤做“周兄”的青年白了脸。
周姓青年和王博偶然结怨,虽只是小事,但他却一直记恨在心。今日见了王博,恰好又没外人在,他便忍不住出言讥讽对方,没想到居然被主人撞了个正着!
王博则面有怒色,这些年他屡试不第,如今竟被一个年纪能当他儿子的人欺辱,气得他浑身发抖,又深恨自己无能。
正僵持间,程岩忽道:“辱人者,必自取其辱。”
话一出口,庄思宜等人都愣了下,他们没想到程岩会帮一个陌生人说话,且言辞如此不客气。
并非程岩想多管闲事,而是王博曾有恩于他,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周姓青年认出了程岩,也不敢发火,只得勉强告罪一声,便灰溜溜地跑了。
而王博则上下打量了程岩片刻,便扭头冲萧瀚拱手道:“萧家的待客之道王某已是见识了,这便告辞!”
“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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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瀚还想挽留,王博理也不理,步子迈得飞快。
见王博如此不给面子,萧瀚简直都气笑了,“这王博,真是驴脾气!”
程岩也没想到早年的王博竟是这样的脾性,他记忆中此人明明很和善,“这件事也不能怪王兄,任谁遇上了都郁气难消。”
萧瀚叹了口气,“回头我就吩咐人将姓周的给丢出去!如此品性,哪配来我萧府?”
大多人都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唯有程岩挂记在心,不过他也不敢多做什么,怕自己一插手,反而影响了王博中状元的命数。
几人且走且赏,前方的笑闹声渐渐清晰,除此之外,还能听见潺潺流水声。
待他们走到近处,发现六角小亭竟是搭建在一汪清池中央,与岸上以木桥相连。
亭中有人挥毫洒墨,还有人朗声念唱,不少举子都端着酒杯唱和,而萧淮正手执一把花鼓锤,配合着旁人抑扬顿挫的音调击打桥栏。
有人注意到萧瀚一行,很快认出了程岩和阮小南,而庄思宜与林昭因为成天跟着两个解元同进同出,众人自然不陌生。
对于“沾光”这件事,庄思宜是无所谓,林昭则是无所察,即便知道了估计还美滋滋。
“哎呀,是咱们的解元郎来了啊!”
不少人都迎了上来,一阵寒暄后,有举子道:“程兄与阮兄都是咱们南人,到时科场上论高下,我倒要看看,那些北人能狂到几时!”
周围传来哄笑声,另一举子气愤道:“正是。那姓张的狂生还放言要将程兄踩下去,我呸!就看到时候谁没脸!”
“谁?哪个姓张的?!”
庄思宜和阮小南同时出声,就连语气都很一致,两人皆是愣了下,对看一眼,又嫌弃地别过头。
程岩:“……”
萧淮沿着木桥走过来,似笑非笑道:“思宜啊,你来了京城就缩那客栈里头,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的是你在读书用功,不知道还以为你金屋藏娇呢。”
“咳咳——”萧瀚呛了下,惊疑不定地瞧着他堂弟,又听萧淮继续道:“他们说的乃是张怀野,陕省解元。据说除县试外,此人已拿了三个第一,县试错失头名,还是因为他带病考试的缘故。啧,这人狂得不行,先前几次文斗你们都没去,咱们浙省解元和粤省解元都败在他手上了。”
庄思宜冷笑一声,阮小南更是双手抱胸,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
“是他啊……”
程岩恍然大悟,前生张怀野并未参加此次春闱,后来北人上告舞弊,此人还远在家乡发了一篇檄文以表支持,大意是他早就猜到朝中歧视北人,因此来都不想来。
等到程岩参加的那科会试,张怀野终于下场了,可惜不幸输给王博,成了榜眼。而那一科的探花便是庄思宜,有传言说庄思宜其实策文写得比张怀野更好,但皇上见庄思宜清隽风流,便点了他当探花。
待大家同朝为官后,程岩才发现张怀野完全是个大喷子,喷了百官喷内阁,喷了内阁喷皇上,就连庄思宜也挨了对方不少口水。
程岩总以为张怀野一定会死得很惨,结果他都死了,人家还喷得……不,活得好好的。
庄思宜注意到程岩的反应,奇道:“阿岩,你认识他?”
程岩摇摇头,“我听过他的事,当时觉得挺有意思一人,便记住了。”
“哦?说来听听?”
见众人也都好奇地看过来,程岩不紧不慢道:“张怀野幼时家里穷,亲戚邻居都不肯施以援手,就连县试和府试的银子都是一位夫子资助的。后来,张怀野一举拿下府试、院试双案首,当年对他冷眼的人都提着礼物上门庆贺。每每此刻,张怀野便请人去书斋看对联,写的好像是‘旧岁饥荒,无人雪中送炭;今科侥幸,尽来锦上添花’,将一众捧高踩低的来客们臊得无地自容。”
人群中又爆出一阵大笑,不少举子都觉得张怀野没那么讨厌了,毕竟很多读书人都曾有过生计窘迫的时候,最能体味人情冷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从闲话谈到了正事。
今日梅园一聚,表面上是诗会,实则是为了让大家互通有无。
大伙儿将听来的小道消息逐一分享,又针对几位可能成为主考官的大臣们依次分析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开,各找各的乐子。
阮小南战意熊熊地跟人斗诗去了,林昭也不知上哪儿吃瓜了,程岩便和庄思宜慢步在梅林中,悠哉哉欣赏梅园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