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 关庭与程岩相对而坐。
这位尚书大人并未将程岩请到茶厅, 而是直接带他来了书房。
对关庭来说, 书房乃重地, 他居然会将一个初次见面的后生请来这里, 让他自己都很意外。
可他一见程岩就莫名觉得亲近, 好像对方是他相处多时的友人, 又像是他看顾多年的后辈。
尽管关庭有诸多弟子,可这种感觉却从未有过。
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于他早就从赵都来的信中“认识”了这位少年, 因此见到对方才会格外亲近。
而程岩呢?
程岩根本不敢再看关庭,只初见时的一眼,已经让他被回忆的狂潮淹没。
他想起自己入狱后, 恩师来探望他, 那时,恩师总是挺直的背佝偻了, 发色只余苍老的白, 面上再不见早年的意气风发, 只剩下岁月的刻痕。
年近古稀的老人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可谓尊严全无, 反反复复只说着一句话——我很惭愧。
他当时以为恩师是惭愧救不了他, 现在想来,或许恩师是后悔将他带上了一条错误的路,毁了他。
可程岩从不这样认为, 哪怕他现在知道自己当初很多事都有错, 但也只怪自己。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既然做出选择就要敢于承担后果,恩师就像他另一个父亲,在他最彷徨无依靠的时候成为了他唯一的支柱,又哪里有愧于他呢?
“本官听说,云斋先生有一封信要交给我?”
关庭的话将挣扎在水底的程岩拉回了岸,他定了定神,垂着眼道:“回大人,老师确实交代了学生。”
“嗯,信呢?”
程岩从怀中取出信,恭谨地递上。
随后,书房中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等关庭读完信,愣神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云斋先生真乃高义。”
这封信处处为了北方士子着想,而云斋先生却是南人,教导出的学生也大都是南人。对方能够不偏私南方选择顾全大局,足见其胸襟广阔。
关庭收好信,想了想问道:“壬辰年的殿试,朝中的确对各省分别取士有过一次争议,不过暂且没有结论,为何云斋先生又突然提起?可是与苏省舞弊有关?”
程岩犹豫了下,觉得他和恩师只是头回见面,有些话不好直说,便道:“倒不全是,老师他……讲过一件他亲眼见到的事。”
“哦?”关庭兴致颇高地挑了挑眉。
“老师说……”程岩心思急转,开始胡编,“曾有一位老人,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各自成了家。”
“大儿子读过几年书,在县里找了个不错的活计,赚了钱也都自己花,从不入公中。二儿子则一直在家侍奉老人,照顾几十亩地,没有攒下半分银子。”
“久而久之,二房一家心生不满,当年他们种地供老大读书,如今老大享福了,他们却没讨得半分好处。”
程岩的语调舒缓,让人很容易专注倾听。
“老人看出了二房的心思,不想兄弟俩从此生分,便让老大也交银子入公中。可大儿子执意不肯,让老人非常失望。于是老人又想,既然如此,那便分家吧,多给老二家分点儿田地,以补偿对方多年的辛劳。可大儿子又说自己是长子,要占大头。”
“老人见大儿子好处占全,却不肯付出分毫,如今连他的话也不听了,可见是个靠不住的。于是,老人索性将九成家产都分给了二儿子。”
“这样的结果大儿子当然不服,可不服有什么用?这个家,终究还是老人说了算。”
声音停下来,关庭却紧紧皱起眉头。
故事很容易理解,若是把老人看做皇上,老大便是南方一派,老二则是北方一派。
北方为南方挡下战乱,南人却想侵吞北人在朝中的利益,在皇上看来,南人岂不是占了好处却不肯付出?皇上想彻底收服北方,自然要稳住北人,平衡南北双方势力。但南人却半点不肯退,岂不就是不听皇上的话?
老人是一家之主,于是将家产九成都分给了老二,可皇上是天下之主,他又会如何做?
如果说不久前,关庭还觉得皇上不会大动干戈,但苏省舞弊一案已给众人敲响警钟,毕竟这天下,还是皇上说了算。
关庭深吸口气,“此事本官会好生想想,只是利益当前,朝中有些人未必愿意割舍。”
程岩谨慎道:“老师说了,这次苏省秋闱的事应该让很多人看清了皇上的决心,此时提南北分卷一事,相比壬辰年阻力会小一些。而且,老师也会尽力说服几位老友……只是,还需要您从中斡旋。”
关庭微一颔首:“本官知道了。”
那日说了正事,关庭见程岩实在合他心意,免不了问了对方一些私事。
当得知程岩还未娶亲时,关庭的表情很有些耐人寻味,让程岩莫名紧张。
前生他认识恩师时,对方的女儿已贵为皇后,如今嘛……好像还待字闺中?想一想,有点害怕!
但一直到他临走前,关庭并未暗示什么,又让程岩怀疑是不是自己脸大。
当天,关庭竟一路将程岩送至二门,让一直偷偷探查的关六冷汗涔涔,见了程岩恨不能喊声“爹”。
五日后,关庭上朝时,毫无预兆地提出了会试取士可分为南北卷。
和预想中的一样,虽也有南方官员反对,认为科举取人应不分地域,人人平等,择优录取,但却不像上回那样,整个南方派系群起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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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并非南方官员突然开始反省,更加不是因为云斋先生的劝说多么有效,而是之前的舞弊案让很多人看出端倪,不敢再试探皇上的底线。
对方是帝王,一旦狠下心动起真格,他们别无选择。
真帝虽始终神色淡淡,退朝时却让众臣再议。
这个“再议”可就包含了很多意思,但有一点很明确,皇上并不反对。
不过七日时间,朝廷正式颁布律令,称今科会试将首次施行南北卷制,举子按其所在地域分别录取,再统一排名。
个中细则都跟前生一模一样,历史虽多了个拐点,但终究有一部分还原了。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北方士子自然欢欣鼓舞,高呼皇上圣明;而南方士子则个个如丧考妣,怀疑其中有猫腻,试图联合起来反对。
但这时候,云斋先生第一个站出来,以一篇言辞渊雅但又朴实易懂的文章,道明朝廷此举的深意,点出了原本所谓的公平背后,对北人的诸多不公。
文章传到北方,不少北方学子热血沸腾,甚至有人向南叩首,感谢云斋先生一片公心。
随后,又有不少南方书院的山长出面表态,无一不是对皇上和朝廷的支持。
而在外讲学的南方大儒被学生们问起看法时,自然也没有半句不好,反而给学生们讲了一通大道理。
不是他们忽然就明理了,其实理就在那里,只是从前没人肯去想。
如今圣意当前,事无可违,又有谁愿意冒大不韪,去讨一个错误的“公道”?
直到此刻,南方士子终于明白了,没有人会再帮他们讲话,他们只能遵从。
延续了千年的科举制度,也将从建和三十八年的会试起,发生新的变革。
大安史书上,又添上了厚重的一笔!
而作为煽动翅膀的蝴蝶,程岩彻底松了口气,背负在心上数年之久的大山终于移去,他再不用担心朝夕相处的同窗,以及那些满腹才华的学子会含冤而终,他可以毫无包袱地准备明年的春闱。
他,和他们的前程,一片光明!
就算有人仍不理解,仍觉得委屈,但程岩自己知道,此举挽救了多少无辜者的生命。
他想,他没有辜负上天赐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尽管天下人都不知他的付出,但他俯仰无愧于天地!
“哼!要分就分,反正也是统一排名,我阮小南还怕他们不成?”
前些天刚赶到京城的阮小南,如今和程岩、庄思宜同住在一家客栈,当然,还有成功考上举人的林昭。
四人索性向客栈租了间院子,除了多几个小厮,日子过得跟在书院时差不多。
“是啊,我们小南可是要考状元的人。”程岩笑着说,这回阮小南高中闽省解元,一心想要拿下□□。
既然目标是状元,那就要战胜所有参考的举子,分不分卷对阮小南来说都没两样。
阮小南矜持地点点头,“我的对手只有阿岩一个!不过就算输给阿岩,我也心服口服。”
庄思宜冷笑一声,“你先有了进士出身再说,若是考出个同进士,呵呵……”
“我呸!”阮小南怒道:“你连经魁都不是,我看你才要当同进士!你、你如夫人!”
程岩:“……”
庄思宜:“……”
在大安,同进士虽也是进士,不影响馆选和做官,可在名声上总是矮了一截,就跟如夫人见了夫人总要低一头似的。
三人闲聊时,只有林昭闷不吭声,表情凝重。
他听着阮小南一声声“同进士”、“如夫人”,只觉得在猛扎自己的心。更可怕的是,若不刻苦用功,只怕他连同进士都当不上!
这时,院外传来了店小二的声音,说是有人来找。
“又来?”阮小南很是不满,自从他和程岩住在这里的事传了出去,时不时就有举子来请教,影响他们用功。
阮小南怀疑,这是一种战术!
故此,他对那些人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程岩起初不当回事,觉得阮小南想太多,不过后来见庄思宜也频频皱眉,便以为对方也不喜被打扰,于是最近都推说不见了。
正想使出老办法,又听店小二道:“来的两位公子自称姓萧,是诸位的同窗。”
“萧淮?萧瀚?”程岩一怔,随即笑道:“那便请他们进来吧。”
他们四人和萧家兄弟关系都不错,如今见了少不了一阵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