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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门子顿时更为恭敬,稍稍弯腰道:“程公子快请,二少爷等您多日了。”

程岩笑了笑,便跟着庄府的下人进了门。

庄府极大,程岩顺着一条巷往里走,沿路宅厅连绵,屋难计数,仅是巷西的宅子便有五进。

还没等他走到茶厅,就见庄思宜出现在前方,见了他朗声喊道:“阿岩!”

程岩也忍不住露出笑来,“庄兄。”

庄思宜快步走来,挥退下人,伸手揽着他道:“你可算是来了,若是再不来,我又得上你家了。”

程岩疑惑地看他,“你有事找我?”

庄思宜:“没事就不能找你?想见你了不行吗?”

程岩顿了顿,没再说什么。

“走,我先带你去见我曾祖父。”

庄思宜拉着程岩,一路绕过委婉屈曲的双层回廊,来到一处园子。

园中有湖,湖边点缀着许多太湖石,石中央立着一座六角小亭,名为陶月亭。

亭中,正坐着一位老人。

庄思宜大步上前,冲着对方道:“曾祖父,这便是我跟您提过的好友,程岩。”

老人缓缓抬头,当程岩的目光触及对方的视线,身子不自觉紧绷起来,赶紧躬身行礼。其实庄敏先的表情称得上和善了,但多年为官,威仪已融入对方骨血,举手投足都让他倍感压力。

“不必多礼,快来坐吧。”庄敏先抬了抬手,示意两人入座。

不论前世今生,程岩都是头一回见到这位权势滔天的昔日首辅,眼前的庄敏先虽有些憔悴,但双目有神,腰背挺直,看上去不过六七十。

但若程岩没记错,庄敏先今年已八十有一了。

他见庄思宜正关切地询问庄敏先的身体,不禁就回想起前生庄敏先病重时,庄思宜抱着他痛哭的那一幕,也是他记忆中极为深刻的一幕。

当时,京城危机刚刚解除,他和庄思宜也因为新帝一事反目,很久都没有说过话。

那天下着小雨,庄思宜突然跑来他家,他原本还想讥讽几句,但一见到庄思宜比鬼还难看的脸色就哑口了。

当庄思宜抱住他时,对方的身上的寒气几乎将他冻僵,他听见对方低低唤他名字,一遍又一遍。

之后,他感觉到脖颈上滚烫的泪,才知道庄思宜哭了。

也因为这一抱,他和庄思宜的关系稍有些缓和,第二天,他甚至还亲自送了庄思宜离京。

但此时回头再看,那竟是两人之间最后的温情。

程岩抿了抿唇,抑制住胸中烦闷,认真听庄敏先讲话。

庄敏先以长辈的身份先问了他几句,随后也不能免俗地考校了他的功课,最终满意地点点头,让他安心在庄府做客。

告辞前,程岩鬼使神差道:“也请您多多保重,庄兄……他很敬重您。”

话一出口,庄思宜和庄敏先都愣了下,片刻后,庄敏先眉眼染上柔和,笑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从园子出来,庄思宜便要带程岩去见他祖父,虽说他很看不上庄世熙,但程岩既为客人,总要跟主人打声招呼。

半路上,庄思宜忽然道:“你刚刚为何那样说?”

程岩正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尴尬地辩解道:“你难道不敬重你曾祖父吗?我就是随口一说。”

庄思宜龇牙一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程岩摸摸鼻子,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庄思宜没有嫌他多管闲事,也略略放了心。

等见过了庄府一众主人,庄思宜这才带程岩回了自家院子。

尽管庄思宜在庄家的处境艰难,但身为二少爷,他住的地方必然很不错。

程岩一入内,便见院中青藤繁花,修竹漪漪,正堂门额挂着“春在堂”的匾额,好似真的春光犹在一般。

“客院又远又偏,你就住我的院子吧,我让人收拾间房出来。”庄思宜看似询问,语气却不容置喙。

程岩也无所谓,“那便打扰了。”

庄思宜笑道:“你还跟我客气?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我没想到你真会来。”

程岩乐,“不是你留了‘信物’让我来的吗?”

庄思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你可把‘信物’揣好了,今后还来找我。”

两人并肩进了书房,想也知道,庄思宜的书房必然布置得极为雅致,里头的摆设一看就很昂贵。他吩咐下人去拿茶点来,便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阿岩若是早来几天,就能瞧见我们庄家的热闹了。”

程岩稍稍一想就悟了,“那位苏姑娘?”

庄思宜:“对。”

他将回来那天的事情说了,眉开眼笑道:“那老虔婆如今被禁了足,我祖父五六十的人了,居然还抬了个妾回来。”

程岩见他说得开心,但并不知庄思宜是否真的开心,毕竟,这里终究是庄思宜的家。

当天傍晚,庄思宜特意叫上三五友人,请程岩上得月楼一聚。

然而来的不止男子,还有两位姑娘,看上去都是十四五岁年纪,见了庄思宜皆喊他庄二哥哥。

众人相互介绍一番,程岩才知两位姑娘都是跟着自家兄长来玩的,这在他前生简直不敢想,也只有雷剧会对女子如此宽容。

大家对程岩都很客气,程岩心知这些世家子女都是看着庄思宜的面子,但也没有半分拘谨。

席上,庄思宜为程岩净手剥虾,还负责“解说”:“这是得月楼的名菜冻湖虾,只有冬季湖面结冰后,破冰打捞上来的虾才能作为食材。”

他将剥好的虾肉放入程岩碗碟中,又拿布巾擦手,“冻湖虾刚剥了壳最是味美,阿岩快尝尝。”

“庄二哥哥,你真会照顾人。”忽有一洛姓姑娘娇声开口,“日后谁嫁了你可有福了。”

程岩抬眼,见对方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心下了然——姑娘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大胆。

“咳,能有啥福啊?你当他对妻子也能这么好?”洛姑娘的兄长颇为尴尬,似乎对妹妹的心意并不认同。

席间大多人都清楚洛姑娘心慕庄思宜,但洛家为她挑选的夫婿却另有其人,便帮忙圆场道:“就是,庄兄如此体贴,就是寻常人的娘子也及不上他。”

庄思宜丝毫没有被调侃的不自在,神色如常地给程岩舀了碗汤,“相公,趁热喝。”

“……”

程岩差点儿把虾给喷出来。

此后十日,程岩一直留宿庄府,庄思宜简直受宠若惊了。

到了后来,他忍不住问道:“阿岩,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不想回去?”

对于庄思宜的敏锐程岩实在佩服,但他只道:“你要赶我走了吗?”

庄思宜把手中的书放下,正经道:“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程岩故意委屈巴巴地说:“马上就要除夕了,再过两日我就回家,你别急。”

庄思宜:“……”

他见程岩耷拉着眉,但眼中却有笑意,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又唤了对方一声,“阿岩。”

“嗯?”

“……没事。”

面对程岩的疑惑,庄思宜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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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才明白,有时候叫一个人并非想要说话,而是想听对方回答。

不管庄思宜再不舍,分别的日子终究要到了。

临走前一天晚上,程岩正要睡过去,忽听有人敲门,“阿岩,你睡了吗?”

程岩迷迷糊糊地起身开门,就见庄思宜身着里衣,抱着被褥站在门外,精神奕奕道:“你明天就要走了,不如今晚我俩促膝长谈……”

程岩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我都困了。”

庄思宜他见程岩困倦地揉着眼睛,遗憾道:“真舍不得你走。”

这大半夜的,外头冷风直往屋里灌,加上庄思宜这句肉麻的话,程岩鸡皮疙瘩都蹿起来了,他道:“庄思宜,你怎么跟我弟弟似的?”

庄思宜一怔,等反应过来程岩将他比作三岁幼童时,顿感羞恼,悻悻道:“那算了,我……”

程岩把门打开了点儿,“进来吧,只睡觉,不说话。”

“行!”

屋中没有烧炭,就一会儿的功夫,程岩手脚都冻凉了,他赶紧摸黑上床。

庄思宜这回没再作妖,安安静静地铺床躺好,见程岩已经背对着他睡了,只好闭上眼。

或许是冬日天冷,人会不自觉往温暖的地方靠近,次日程岩醒来时,发现他和庄思宜面对面躺着,两人的手互相搭在对方腰上,被褥也纠缠在一块儿。

程岩一惊,残存的瞌睡都醒了,顿时想起了榕树村那晚的尴尬,幸好这回庄思宜没啥诡异的动静。

程岩默默抽回手,又将庄思宜的手拿开,可被子里太暖了,他一时不想起来。

兀自发了会儿呆,程岩将视线移向沉睡中的庄思宜,此时两人离得很近,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高挺的鼻梁上有一颗浅褐色的痣,在稍稍偏左的位置。

他不知从哪本杂书上看到过,说鼻梁主男子性/事,鼻梁有痣的男人,多半房事上有隐忧。

想到庄思宜前生不孕不育的结局,程岩不禁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又眠了会儿,困意再次来袭,程岩知道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赶紧下床洗漱。

当天,自然是庄思宜送他去码头,一直到船都要走了,庄思宜还拉着他不停说话。

船上有人看不过眼,催促道:“还走不走啊?话那么多,小两口都没你们这么黏糊。”

程岩:“……”

庄思宜:“……”

等程岩上了船,庄思宜还在码头上喊,“阿岩别忘了,正月十六我们一块儿走。”

其实书院的春学本是每年正月二十六,但因为程金花的存在,程岩实在不想、也不敢在家中多待,庄思宜一提他就同意了。

江水滔滔,船越行越远。

程岩站在船头上,看着庄思宜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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