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吉野顺平的童年时期开始,观察身边的人就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他没有父亲,于是率先被察觉到的是旁人的非议,他们面上和蔼,私下里却叫他“私生子”,言语中诸多鄙夷。
幼稚园的小朋友们要更磊落一些,直接叫他野种,他从来不理会他们。
长大后,优秀的观察力让吉野顺平能分析更多人的心理和动机,因为总有人欺负他,所以这项技能在他身上发挥了超乎寻常的作用。之所以不说是优势,是因为往往被他一激,本来就不占理的人肯定更恼羞成怒了,随之而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欺凌和辱骂,贯穿他短暂的人生。
遇见两面宿傩,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直至这幸运被收回。
所以猛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时,吉野顺平第一次丢了自己敏锐的洞察力。他快步上前,心里有一堆话想说,可出口的却是一句恍若抱怨的话,你怎么不回我消息,你为何要背对不看我,你转过身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然而,
“你是谁?”
吉野顺平的表情凝固了,虎杖悠仁也同样,他们都没想到转过身来面对的会是这样一张脸,前者惊疑这不是他熟悉的诅咒,后者则是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听见宿傩的名字。
警察局啊,还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生喊的。
虎杖的思路转了两圈,回想起宿傩跟他说过曾经蛊惑一个小孩儿去送死,后来又临阵踹了他,现在看来,难不成就是眼前这个人?
“你是......”他停住,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宿傩不是说自己有愧于对方吗?怎么看这人的态度,他好像才是做错的那个?到底谁搞错了?
虎杖的内心盘旋着许多疑问,但都没机会问,只能好声好气地跟顺平解释:“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宿傩。”
吉野顺平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拧着眉,眼锋从上到下刮过虎杖的身体,后者汗毛倒竖,被对方刀一样的眼神看得浑身难受。
“你是不是......”
“他在哪?”吉野顺平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两面宿傩是不是跟你在一起,我不会认错他的身体。”
虎杖顿了一下,眉头跟着拧起来,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嚼过一遍,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得劲,一句质疑的话顿时脱口而出:“你跟他什么关系?”
换了平时,他绝对说不出这么富含攻击性的话来。
但吉野顺平完全不在意,他反倒安下心,因为此人确实和宿傩有关系。少年的表情里带上几分思索,他不怕别人的敌意。他从小便是从各种各样的敌意、恶意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别人的敌意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不怕敌意,他怕再也找不到宿傩。
自那夜之后,吉野顺平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寻找宿傩。
他一开始气愤,气对方一走了之,一口我为你好的大道理,实则高高在上地替他决定了未来,离开得那么轻易,放手得那样坚决。
他没有资格跟宿傩平等的对话,因为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平等。他只是对方闲来时的一件消遣,兴起而至,败兴而归。
他其实一直有这个自觉,只是被抛弃时仍旧很愤怒。
可愤怒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失去对方所带来的心酸和不舍。
他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因为宿傩太好了,对方无可指摘。那些温馨的夜晚,那些璀璨的星空,对他的意义远超过任何没有对方存在的日子。他知道这么想不对劲,但他控制不住,他也不想控制。在他的世界里,宿傩不会错,那么显然就是他自己的错。
于是除了最开始的那条告别短信,顺平只将将保留了尊严一日,接着端不住的自尊马上落了地,少年迫不及待地开始道歉。
先说对不起,之前那些都是气话,又说我知道你的苦心,但我们也不用老死不相往来吧,不做咒术师就不做,我好好念我的书还不行吗?
可每一条消息都石沉大海,两面宿傩就好像人间蒸发。对方任由他怎么发消息都不回复,好像之前的温柔全是错觉。
吉野顺平忐忑了几天,就绝望了几天,又自责了几天,他生怕对方就这么痛快的消失,自己再也捉不住他的一点尾巴。
幸好,他如今又找到他了。
吉野顺平轻呼一口气,“我是吉野顺平,至于关系......勉强算得上半个学生吧,可惜我学得不好。比起这个,”少年的眼睛虚虚拢了一下,“我很确定你这具身体属于我熟悉的某个人,宿傩到哪去了?你又是谁?”
他察觉到虎杖身上有浑厚的咒力,这是个咒术师。虽然宿傩说看见咒术师不能提他俩认识,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刚才把名字都叫出来了,如今再扯谎也没用。
“我叫虎杖悠仁,是宿傩的「容器」。”
虎杖想了想,还是给出了这么一个官方答案,因为他也不确定该怎么定义自己和宿傩的关系。他不知道吉野顺平短短几息内就已经考虑了一堆利害关系,只暗道这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尤其伊地知先生还在边上看着呢。
“咱们换个地方说?”他对顺平使了个眼色,也没指望对方能看懂,没想到吉野顺平眼睛转了一圈,看向一旁的伊地知,“你们是高专的人?”
伊地知还没从“两面宿傩有个学生”这事上缓过神来,脑子里全是五条悟因为他办事不利扇他耳光的画面。
虎杖代替他回答了是,顺平了然,宿傩和高专关系很微妙,之前还想过往里面安插人手,只是后来因为没人选作废了。他刻意忽略了自己自告奋勇却被对方说不自量力的事,只是默认了虎杖的脱身提议,跟着三言两语支开了瘦长脸的青年人。
虎杖对陌生人高得出奇的配合度感到十分惊喜,挥手告别了忧心忡忡的伊地知,和顺平来到一处青草如茵的河堤。
这里没有人打扰,两个都和两面宿傩有关系的少年彼此试探了一番,坐在灰扑扑的石阶上,对另一个人的经历表现得啧啧称奇。
“所以说你是受了宿傩的影响才决定当咒术师的?”
“现在没那个想法了。”顺平垂着眼回答,“你能让宿傩出来跟我说几句话吗?”
虎杖摸了摸后颈,“不是我不想让他出来,只是他最近都在我身体里睡觉,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等他醒了我让他联系你?”
顺平沉默了片刻,“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的?”
“三天前?”虎杖不明所以,“他是从二十六号那天早上开始睡的,怎么了?你有什么急事找他吗?”他担心顺平有困难解决不了,虽然对“宿傩的学生”这个身份有点别扭,但虎杖没太在意,他仍保持着自己积极助人的人生信条。
“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直说,你是宿傩的学生,我会帮他照顾好你的。”虎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却没想到对方不领情。
“没必要,等他醒了......”吉野顺平顿了顿,眉眼间有些冷清,“你让他看手机,我给他留了很多消息。如果他不愿意见我,也麻烦你转告我一声。”
这副坚强隐忍的样子一下子戳中了虎杖的心,他赶忙答应:“你放心,我会劝宿傩跟你见一面的,你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吉野顺平看了他半晌,表情晦涩难辨,接着璀然一笑,“怎么,你以为显摆你俩关系好能让我知难而退吗?”
虎杖顿时一愣,他当然不是故意显摆他和宿傩关系好,但是顺平的出现......也确实让他感到了有点不舒服。某种领地被人侵犯的危机感乍现,他可能下意识提起了一些戒备,按宿傩的话说,自己的蛋糕被人莫名其妙地咬了一口,他警惕很正常,他要是没反应那才奇怪呢。
可宿傩不是蛋糕,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思想,我不能限制他。
虎杖强忍着不快,“我没那个意思。”
但非蓄意的炫耀也没办法推脱。吉野顺平冷笑了一声,他太清楚人心中的阴暗面了,虎杖悠仁看似热心善良,实则每句话都要提一嘴他和宿傩的亲密,把自己和宿傩归到一派,再把他吉野顺平拨到更远的另一派。
谁远谁近还不一定呢。
“你知道宿傩的手机在哪吗?”他笑意吟吟地发问。
虎杖的脸僵住了,他不知道。
“你连他有个手机都不知道吧,那是专门为我买的。”吉野顺平继续说,语气里都是明目张胆的炫耀,这家伙装得一副我是宿傩代理人的样子,还不是从头到尾被瞒在鼓里。他和宿傩每天晚上见面的时候对方都在睡觉,从相谈甚欢到结尾闹崩,虎杖悠仁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