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悠仁是个聪明的小孩儿,他总有一种直觉,关于生死和未来。
他总有一种直觉,关于命运和不可期,关于两面宿傩时常面无表情的的脸。
自夜晚的宁静转变成不测起,虎杖就明白,这件事会成为他生命中第三个转折点。第一个是爷爷死去,第二个是吃下宿傩的手指。
这位千年前死去的诅咒之王,在陌生时代醒来,毫无疑问是该被忌惮敌视,费劲心思也要祓除的存在,然而虎杖无法理直气壮地这么做,因为对方占据了他生命中最惊心动魄的四十天。
科学家说人类养成习惯只需要短短二十一天,虎杖想每日和宿傩共处的自己,早该习惯对方安静的陪伴。
这习惯在平时是不显露分毫的,像偶然落地的草籽,被鸟雀衔进荒原,渺小而凑巧的钻进土里,羸弱到虎杖都没多看它一眼。
可野草是顽强的,固执的,悄无声息又一鸣惊人的,在离开宿傩的二十分钟后,虎杖恍然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何时置身原野。
绚烂的绿色连绵至地平线,他无法骗自己,在他试图阻止对方复活时,保护人类和不想他离开的心到底哪一个更多?
就像他如今走在咒灵的领域,胸中这股无力是因为没能履行囚禁对方的职责,还是嘲笑自己远没有宿傩洒脱?
他知道自己会死,也可能会得救,但唯独不可能是宿傩来救他。他猜对方会联系五条老师,伏黑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钉崎当然也没办法瞒住,一年级的众人会成为他的救命恩人,但诅咒之王——
他会是带走他身体的人,也会是拯救他灵魂的人。
他占据着如此矛盾而至关重要的角色,也许正因如此虎杖才没办法恨他。
就像他说的,哪怕没有这件事,他也没办法去憎恨仇恨两面宿傩,因为对方总是在成堆的冷酷中向他展露那一点微小的“善良”。
虎杖想他真该不在乎直觉啊,那样他无疑会轻松很多,年轻人就该鲁莽的去敢爱敢恨,但他没办法啊,虎杖想,他就是没办法。
这应该是一种被称之为怪异的心情,毕竟你马上就要死了,但你居然能理解加害者的想法,甚至下意识为他找好了理由。
你认为他是对的,于是愤怒就不再顺理成章了。
多么荒谬。
也许宿傩在生活中对他下过什么奇怪的诅咒,他不该有如此可笑的念头,这不是虎杖悠仁的作风,不是咒术师的,甚至不是一个十五岁高中生少年应有的作风。但诡异的平静就是充塞在大脑里,让年轻人的心变得沉甸甸的。
是因为早就知道结局所以无所畏惧吗,又或者曾经被逼入绝境的经历正在闷声作祟吗?虎杖想不明白,但他认为自己是无比冷静,且充满坚定的。
他很疲惫,但不缺乏抗争的勇气,没有怨恨,却也不会在这一刻就认输。
探索“出生地”是个缓慢的过程,一路上虎杖边走边想,他回忆着同宿傩相处的时光,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他翻盘的契机,只需要一个“破绽”。
“束缚”是这世界上最公平也最独/裁的东西。
哪怕是曲解句中意,只要条件达成,就能归类于“束缚”。而“束缚”一旦开始运行,参与者就必须配合,否则一定会受罚。这也是咒术师喜欢用“束缚”的原因。
虎杖也学着像个咒术师一样思考,可越回忆他就越觉得喘不上气来,因为他发现那个骄傲的诅咒之王居然从头到尾都没骗过他。
不管是想复活,还是警惕“第十三层”,不管是没归属感,还是在人类和诅咒的战争中两不沾边。
对方总对他宽容大度,对自身的欲望也毫不掩饰,这个认知让虎杖的心飘起来,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下沉。他的灵魂被分割成轻重两个部分,幸福的那边上升,痛苦的那边下坠。
思想的拉锯战让心灵备受煎熬,他急需要一个突破口,推动他做出决定。
苦涩难耐的摇摆当中,是昨晚的对话率先浮上脑海,诅咒的声线还回荡在耳边,记忆里的落点是惊人的清晰。
宿傩说他乐意帮他,承认虎杖悠仁是特殊。
但在这种时刻,他是否还能说服自己相信那句“特殊”?相信对方会保持一个“乐意”呢?
【你待在我身体里的时候心情好吗?】
【「你说呢」】
【那以后也会好吗?】
......
【「你今天话多」】
咒术师从不轻易承诺。
* * *
领域另一头,打破城堡的攻击在几分钟前已经平息,我切碎了挡在我面前的最后一堵墙,墙后的世界和想象中一样颓败,像若干年后的迪士尼。
视野里遍布焦黑的土地,游乐场上空飘洒着灰尘,煤灰像雪一样飘落,用手一碾能留下黑色的印记。天空好像一个倒扣的锅,漆黑到和死水一样无星也无月,咒灵的领域涵盖出几公里,几乎把大半个TDL搬进了里世界。
脚下走过的鹅卵石路和白天见过的很像,高矮不一的尖顶房子连窗棂的纹路都完全没变,“第十三层”的取景很细致,我搞不懂它这样认真的原因,这样做只会浪费咒力,而取得的效果微乎其微。
难道是天赋作祟?总不能是心智不全的咒灵突然间觉醒了强迫症吧?
我仍然相信虎杖对它的判断,关于“第十三层”的智商不高这一点。总有些人觉得小鬼很好糊弄,但其实他欠缺的只是一点经验和阅历。
就聪明程度而言虎杖不比任何人差,甚至作为小孩儿,思路比成年人活络。他有一套自己的认知世界的方法,帮助他熟悉周身的人和事物。
意识到这点后我曾对虎杖寄予厚望,毕竟所有待飞的鹰都会在最初就学会眺望,他该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人要先会“看”,随后才会变强。
可惜虎杖现在还不够强,而飞行是项太过珍惜的能力,不是每只鹰都有机会去尝试,小鬼曾经有,但他羽翼未丰,以后没有机会再去了。
是的。
——我会折断他的翅膀。
见过天空的鹰就要被迫做回走兽,这是我做的,我会永远记住这点。放弃一个已经依赖你的孩子,除了果决和魄力,剩下更多的是残忍。
也许我本就是个冷漠至此的人,又或者我曾经善良过,但道德没战胜私心,但不管我用什么借口去掩饰,这行为本身不会因修饰而变美丽。
我做了一个残忍而理智的决定,虎杖离开我后到底会失去什么?其实不只是一具契合的身体那么简单,还有一些隐藏在水下的,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东西。
咒力,术式,战斗时的手感。
睡眠,食欲,人类的生活方式。
他会渐渐意识到自己遗失了很多本能,也许咒骸能改善一些,但不同了就是不同了。
当你真正获得一些无法选择的改变时,那些往日不曾在意过的东西就会在失去后变得更加清晰。哪怕是再细枝末节的东西,到那时也成了永世无法重拾的遗憾。他将再也回不去他同伴的中间,就像现在的我也回不去人类中间。
但是人想要活着难道有错吗?诅咒想要活着难道有错吗?
死去的生命想要一个活着的身体,这难道有错吗?我不承认这是错。
我们本不至于如此。
如果虎杖不是唯一能承受我的载体,如果两面宿傩不是千年前最恶诅咒师,如果咒术界不曾发现共生的我们,如果他不是「容器」,如果我们都有退路。
我们本不至于如此。
可虎杖悠仁偏偏要责任感爆棚,他像神爱世人,总想张开手保护什么,而莫名到来的我其实不在这保护圈内,或者不完全在。我想摆脱这所有麻烦,可咒术师要我死,虎杖不让我活,这矛盾如何能调和?
难道叫我引颈就戮,潇洒地从容赴死吗?我自认还没活够。
可笑我们本不至于如此。
但凡我的身份能阳间一点点,事情都不至于糟糕到这个地步,小鬼也不必防备我至此,在小孩儿捏碎我手腕躯壳的那一刻,破碎的真的是他掌下的那块皮肤吗?
我分明听见了更多微小的碎裂声,从身体的某处传达而出,细密又漫长,仿佛北风呼啸,鱼缸里清水凝冰。
冻死的金鱼不知道水温的寒冷,就像当时的我不觉得这算得了什么。也许这身咒骸还是太过于垃圾和脆弱,以至于内里有些地方仍是没有感情的木头。
我相信自己不会因此而受伤,就像我所秉承的那样,将目光投注向未来,我会理解他的试探,赞赏他不动声色,因为人生的丛林正等着他去开拓。
他当然不会做错,就像我想活着也没错,他一定能够理解我。
就像我理解他一样。
* * *
虎杖悠仁觉得自己快烦死了,迷路绝对是世界上最挑战耐心的事之一。
他已经在这座“博物馆”里——应该是博物馆,随便吧——绕了好几十分钟,一路上接连碰壁,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这座建筑的结构不知道为何非常反人类,虎杖问候那位不知名设计师,对方理所当然的不可能回应他。
干净平滑的大理石地面映衬着苍白的墙壁,虎杖极力眺望,狭窄幽长的走廊将博物馆衬得像一座迷宫,每一条延伸的岔路口都长得一样,让人很难分辨,而走进那些离奇的岔路口总能将他送回上一条走廊。
虎杖不理解咒灵的设计理念,不是映射内心的黑暗吗?他的黑暗难道就是不断重复走过的路吗?
说实话虎杖没觉得他怕迷路,但找不到方向属实烦人,就在刚刚,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些东西。
白天来过的某个景区,明日乐园的“星球大战博物馆”。
他和宿傩曾经从这路过,后者还说想停在这歇一会儿,而事实上,到了晚上他的确被塞进这里强制性休息了。
头顶的天棚是亮蓝色的灯芯,流光溢彩的玻璃反射着光,虽然整体有变动,但墙角那些闪烁的常亮救援灯,虎杖总不至于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