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不论江南江北,塞北天南,总是一样的热闹。大户人家四处张灯结彩,就连最贫苦的人家,也要买了一卷红纸回来,巧手剪成精巧玲珑的窗花儿,贴满破败的纸糊的的窗户。远远瞧过去,倒也十分鲜艳好看。
游子归乡,像是倦极了的鸟儿。不论这一年里,朝野江湖是如何的风云变幻,甚至朝不保夕,到了这一日,也都搁在了一边,由着自己沉浸在这团圆如意的氛围里头。多少户人家欢天喜地地开了门,等到了望眼欲穿的孩子,却又有多少人家倚门远望,望穿秋水,却还是不曾等到本该归乡的人。
这一夜,既是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也似乎带了几分温情。交战双方心有默契地停下了拼死搏杀,给敌手,也给自己,留下这一夜的安稳。就算没有美酒佳肴,也无窗花暖火,却也一样有欢声笑语。对死亡的恐惧,似乎被藏在了这欢声笑语背后,刻意地遗忘了。
餐风宿露,铁马冰河,枕戈待旦的将士,是这一夜里,最为思乡情切的人。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寻常人家的儿女终究还能回返,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却再也不能回家。刀剑无眼,就算这一夜能守一夜的安稳,谁又能知道明日呢?明日,他们是会衣锦还乡,还是马革裹尸?谁也不知道答案,谁也不知道自己,或者是同袍共寝,生死与共的兄弟的结局。一念及此,那纵情肆意的豪迈欢声里,就隐隐带了一丝悲切,小心谨慎地藏了起来,却终究在眉梢眼角流露了。
一缕筚篥乐声隐约传来,流露了这一分深藏的悲切。曲子是军中常见的破阵曲,曲声却悲怆,叫人闻之几乎落泪。只是那曲声响起的地方极远,营中的人多半没有听见,仍旧沉浸在那虚幻的欢乐里头。只有一个人听见了那曲声,掀开厚重的帐幕,循着那一曲筚篥曲声,离开欢声笑语的人群,走到漫天的风雪里头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风雪渐渐停息了,露出雪白的一个世界来。没有风,没有月,只有江山一白,还有那丝丝缕缕的曲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循声的人丝毫没有犹豫,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那脚印一直延伸往前,直到江边。
曲声忽然停了,远远望去,江边一块巨石之上站着一人,只看得见一个瘦削背影,独自面对着浩浩江水。原本风已经止息了,却忽然又起,翻卷起那人的衣衫,像是要坠落入那涌动着浮冰的江水似的。那人似乎听见有人来了,忽然回头,对来人笑道,“王爷乃是军中主将,又是王者之尊,怎么雪夜独行?这可不合规矩。”
来人正是怀慕,闻言却不以为意,反而走上去,和那人并肩站着,“伯平,今夜乃是团圆美满的日子,咱们不论君臣,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看着那一支筚篥道,“这一支筚篥看着有些年头了,倒是眼熟。”
董余抬起手,瞧着那一支筚篥,竹制温润,显然是积年的爱物。董润伸手摩挲一番,脸上露出一丝怀念来,“王爷忘了,这一支筚篥,是咱们当初去西北游历的时候,从龟兹人手里得来的。”望着怀慕,苍白的笑容里竟罕见地有了几分张扬的骄傲,“这可是我从王爷手里赢来的彩头呢。”
怀慕在那个笑容里微微一怔,想了想,恍然笑道,“是了,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马术不惊,偏偏仲平争强好胜,每日都要和你比试。我瞧着好笑,也替你不平,有一日就和你们兄弟说,若是哪一日你赢了,就许你我随身的佩剑做彩头。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和仲平都想要我那一支佩剑,我就想着,你若是赢了,仲平只怕要气的跳脚。想到他那个模样,我就觉得十分有趣。”
董余笑答,“是啊,王爷本欲将随身的佩剑赐给微臣,可舍弟却输了,心里正老大不爽快。王爷嘴上打趣他,却又不肯真惹了他不痛快,就搁着不给。可巧那一日咱们到了敦煌城中,看见一个卖筚篥的龟兹人,我不曾见过,就多瞧了几眼。王爷看在眼里,就买了一支给我做彩头,至于那佩剑,终究寻了一个机会,赐给了舍弟。王爷打小儿偏心,好东西都给了他去了,才纵的他那样张狂。”
怀慕朗声笑道,“我偏心?却是那这个哥哥心疼弟弟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本来马术不及他,憋着一股子劲儿要赢。等真赢了的时候,却又不忍心夺了你弟弟的所爱。只是我既然说了,你也不好叫我收回。所以那一日看见那筚篥,其实是特特儿多看了几眼,给我一个机会罢了。我被你们兄弟耍的团团转,如今却又说我偏心呢。”
董余也笑了起来,“王爷说的是,微臣竟是无话可说了。”
怀慕也是笑,却忽然叹道,“那时候可真是快活,无忧无虑,觉得满世界都是奇闻异事,好山好水。只是可惜,少年时节,到底是回不去了。”顿了顿又道,“伯平,我竟不知你的筚篥吹的这样好,你再为我吹一曲罢。”
董余点点头,换过一支曲子来吹。不再是方才那一支破阵曲,哀婉凄凉,却不知是什么曲子。曲声回荡在江水之上,听的人心里空落落的,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一曲终了,心里似乎隐隐绰绰地浮现了什么,可转瞬之间,却又飘散在了江风里。
怀慕听的出了神,半晌才抚掌笑道,“傍传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世人解听不解赏,晨飙风中自来往。果然是好曲子。往日只知道仲平的笛子吹得好,欢欣含悦,潇洒风流,此时看来,却是比不得你了。你倒是藏的好,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若不是在帐中听见寻了来,只怕就错过了。”
董余却摇头道,“微臣曾听闻,筚篥之曲,冷处如枯桑老柏,龙吟虎啸;暖处如九雏鸣凤,万籁百泉。惨烈如渔阳鼙鼓,黄云萧条;欢悦处如杨柳春风,繁花照眼。而微臣吹的曲子,却断无此等情致,算不得好。”
怀慕笑道,“曲为心声,也为目境。城高月明,吟霜思月,自然能物我两忘。至于婉软无骨,顿挫生棱,急声圆转,轹辚珠贯,缓声展引,条直如笔,声坠石沉,声举云飘,诸般变化,也都是心境之变而已。伯平曲中情深,却一味哀戚,缺了这曲曲变化,自然曲中的变幻,也就少了许多了。”
董余咀嚼着那曲中情深,一味哀戚这八个字,只觉得一颗心,一个人,茫茫然地没有着落。忽然一阵风来,周身凉透,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怀慕忙道,“是我粗心了,竟忘了你身子骨不好。江边风大,还下着雪呢,本来该一见着你就带你回去的,却贪心听你的曲子,让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趁着雪光仔细瞧了瞧董余的脸色,“这几日瞧着你倒是比前一阵子好了些,我也能放心。随军的大夫里也有医术极好的,你按方子吃药,放宽心,不妨事的。等邱先生从敦煌回来,再叫他给你好好调理调理,去了病根儿。”
董余笑道,“微臣不妨事的。今日是王爷的寿辰,微臣也没有旁的可以献给王爷的,方才这一曲,就算是微臣给王爷的寿礼罢。”
怀慕一怔,笑道,“是啊,今日还是我的生辰呢。我记得小时候,有个游方道士说是世外高人,曾来王府中替我算过一卦,说我生的好也不好。身为主君,生来有天下万民与我同庆,这是好。却是生在年尾,而非年初万象初新之时,这却又是不幸。所以我这一生,看似天命所归,却又为天命所累。那时候父王和祖母还曾经问过那游方道士,有没有改变这命数的机会,那道士却说,天命定之,不是人力所能更改的。”
董余正欲答话,怀慕却又淡淡一笑道,“其实哪里有什么幸与不幸,生辰就是生辰罢了,若是我有叫万象更新的能力,天地皆在我手,又何必等什么出生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