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压枝,江南江北。定云江畔的胥城,此时也被夜雪覆压。这一座原本寻常的江畔小城,却因为大军压境,而受到万众瞩目。
永靖王上官怀慕亲率大军攻城已经多日,可这座不起眼的小小城池,却依旧固若金汤。远征至此的兵马被接连挫了锐气,都有些倦怠了。而守城的将士就像是铜墙铁壁一般,丝毫没有退让。
大雪满弓刀,守城的主将南安王世子苏衡,正身披甲胄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营火,紧紧蹙着眉头。
数里外,永靖王的军队,却像是一只猛虎,在黑夜里也不曾闭上眼睛,凶猛地窥视着他们。这支军队在短短数月间一路势如破竹,渐渐逼近京畿。攻势之凶猛势不可挡,四境兵马无不溃散奔逃,束手就擒。直到近日,才终于被他阻截在了胥城。
苏衡望着远处静默的营火,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守住胥城,守住胥城背后的万里江山,他们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也只有他知道,胥城背后,京城以西沃野千里,其实已经再无可用之人,再无调之兵。胥城,已经是京城最后的防线。若是永靖王攻下了胥城,他就能够挥师东进,直抵京师。
苏衡想到此处,紧紧地抿住了双唇。这守卫胥城的兵马,已经是他手里的全部。全境兵马中最为精锐的部分已经悉数在此,在连日的血战之后,也终于消散了几分骨子里的颓败腐朽之气,开始燃烧起了斗志,重新激发出了血性。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接管这一支部队时的情景,接连的失败,让这些本该热血沸腾的儿郎们目瞪口呆,心如死灰,几乎想要放下武器,溃逃回乡,甚至临阵投敌。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故土,已经腐烂到了何等模样。他也终于明白,这些年,看似手握重兵的他其实是多么的无知。
这些年来,苏家虽然掌握着朝廷的兵权,可行动处处受人掣肘,辛苦训练出来的军队,时常因为短缺粮饷,或者是搁到地方上消磨数年,而又变得软弱无力。朝廷在是战是和的议题上多年来态度模糊,四境官员与军中将官,又多中饱私囊,无心备战。这些号称朝廷血肉长城的军队,这些他曾经视察过,训练过,也检阅过的军队,到了自己手中投入战场,才知道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堪一击。
可是他一步也不能退。他必须守住这里,这是他的使命。尽管真相让他觉得震惊,尽管他在最初的瞬间,也曾情不自禁地感到过恐惧和退缩,可他终于还是守住了。苏衡心里微微有些昂然的骄傲,就算上官怀慕手里有精兵千万,就算他奇谋诡策举世无双,可自己还是凭借着这不高的城墙,和混乱的军队,守住了这胥城,让这位战无不胜的王爷,尝到了寸步难行的痛苦。
夜雪越来越大了,远处的营火也越来越模糊,苏衡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忽然想起,在这场连月不散的大雪刚开始的时候,一身青衣的澎涞,就是站在这城头,望着远处永靖王的营火,和自己告别。那时候他告诉自己,只要坚守胥城,就有转机。只是那转机是什么,他没有告诉自己,只是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
已经过去了这样久,想必澎涞说的转机,也快要到了。苏衡不愿,也不敢去深想这里头的关窍,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叮嘱过自己,对于这位谋士,要有绝对的信任。父亲对澎涞丝毫也没有怀疑,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忠诚,更要紧的,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澎涞一生的梦想,只有通过他们,才能够实现。
而苏衡自己心里,也将这个稍稍年长于自己的人,视为最值得尊敬的人,如师如兄。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却有些畏惧他。这个从少年时就与自己相伴的人,隐藏了太多他不能明白的东西,像是一口深井,看不见底。而他的冷酷和漠然,更让苏衡望而生畏。尤其是在探春的事情之后,甚至让他生了怨恨。那些日子他看着澎涞,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怨恨。若不是他,还有他的那些阴谋,也许自己和探春,也不至于就成了陌路。
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天下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当用则用,当弃则弃,丝毫没有怜悯。他不得不用这样的一个人,却又分明感到利刃在手,寒光逼人。他的手段总是决然,丝毫也不留余地,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可自己又怎么能真的怨恨他?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是他拼死救下的。更何况,随着自己也这权术之中艰难游走,也渐渐明白了澎涞的一些做法和态度。人生在世,竟然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就算心有千结,愁肠百转,也到底无用。而澎涞只是更早地看明白了这一点,割舍了所有,来换取最为清明和理智的判断罢了。
苏衡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也许,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澎涞这样的人,才能够活下去。想要达成目的,就需要他那样的决然,甚至是冷漠。而自己,虽然是执剑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的人,和这个瘦弱书生相比,竟是这样软弱。
那一双风雪里和自己告别的眼睛,似乎还在眼前似的。就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心一样,澎涞走的时候对自己说,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一心一意守住这胥城就好,剩下的事情,自有他来担当。他太了解自己,知道这两军对垒的战场,生死搏杀的纯粹,才是自己所能把握的世界。而那些阴暗的部分,除非必要,他都尽力将自己隔绝在了外头。
其实彼此都明白,出身王族,统率兵马的自己,永远也不可能逃脱这阴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苏衡不得不承认,就是这样一点点距离,就能让自己觉得好过许多。也许人性就是这样的虚伪和自私,只要不是自己亲手犯下的罪孽,就能够视而不见。
尽管对自己是如此自嘲,可是在那一个瞬间,自己分明感到了澎涞的关切。他只是不愿意,善良却又软弱的自己,因为他计谋中那些不光明的暗影而苦恼忧虑。若是在从前,也许澎涞只是害怕自己的软弱会坏了大事。如今他却愿意相信,澎涞对于自己,也是有一丝纯粹的关切和保护的。
那风雪中告别自己的人,一身青衣一如多年,丝毫没有装饰,可苏衡分明在风扬起他衣角的时候,看见里头挂着的一只平金绣花荷包。鸳鸯相对,情意温柔。苏衡在那一刻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安慰,这个永远孑然一生的人,也终于有了牵挂。只是这个牵挂对于澎涞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行,就不是自己所能够预言的了。
苏衡只觉得背后一暖,有人给自己披上了大氅。回头一看,果然是清琼,便柔声笑道,“这里风大,那怎么倒上来了?”说着就拉过清琼的手,“你瞧,这手冻得这样凉。我记得前两日有人给你送了个狐狸皮的手筒,怎么不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