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琼的手被苏衡握在掌心,只觉得那热绵绵不断地传到了自己心里,就有些微微的出神。一晃神,见苏衡还看着自己,这才笑道,“我每日都在屋子里点着手炉,要这个做什么?昨日见一个小兵,还没有长成呢,在角楼上冻得脸色都白了,就取下给了他。”
苏衡倒好笑起来,“守城的兵把手拢在皮筒子里头,还成什么体统?提枪引箭,哪一个能拢着手做的?你这心思好,却没什么用。”
清琼却不以为意,“守城的时候自然不得用,难道就没有歇着的时候?这城门楼上可不比府衙里头,他们也没你这样的暖和衣裳。若是冻坏了,可怎么提枪引箭呢?”
苏衡点头叹道,“我说不过你。”忽然又笑道,“我说怎么那一日见你上来,一路的兵都给你行礼问安,原来是乐善好施的缘故。不用提枪引箭,惯会收服人心。”
清琼笑道,“你可别小瞧了我。如今他们守在这里,你以为为的是什么?真是功成之后,能拿到的那点赏银么?若真是这样,一开始也不至于是那副形容。不过是痛定思痛,想到自己背后还有妻儿老小,这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罢了。我在这里虽不能做别的,可一粥一饭嘘寒问暖,最能叫他们觉得安慰,也最能叫他们想起自己的责任。”
苏衡闻言,肃容道,“你说的不错,是我该谢你呢。”说完当真对清琼恭恭敬敬一揖。
清琼含笑避让开了,忽然在风雪间看见远处的营火,脸上的笑就散了,“我也是别人的女儿妹妹,可我的父兄,却在那里。你要谢我,可他们若是知道了,想必会恨我。”
苏衡闻言良久沉默,只能陪着清琼,静静地凝视着远处。那一日,与自己在战场上争锋相对的方文峻,孤身一人,亲自送了清琼来到敌方的营长,他不是不震动的。他将文峻迎入城中,以上宾之礼相待,把酒言欢,又亲自送了出去。尽管他知道,将敌手引入城中,极有可能泄露城中的地形地势和兵丁布防等紧要消息,可是他必须这么做。正如文峻也明白,他孤身一人前来,也极有可能被斩落帐前一样。
事实上,就在和文峻对饮畅谈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帐下副将杀气腾腾的眼睛。他甚至也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萌生过要让这个曾经率部横扫胥城以西的土地,杀戮将士无数的劲敌,永远地消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他不能。因为那一刻他明白,那个站在小舟船头,站在清琼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战场上重甲□□的敌手,而是自己轻袍缓带、谈笑儒雅的妻兄,是妻子最为亲近的人。
孤身送回清琼,这是永靖王和方家,能够为自己让步的一切。而离开父兄和故土,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再次回到自己身边,不再过问战事,甚至在自己身边默默支持和守护,也是清琼所能为自己让步的一切。他可以在战场上和文峻生死搏杀,毫不留情,却绝不能,在他送回妻子的时候这么做。此时看着清琼略带忧思,神色却并无动摇的那一张面孔,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苏衡几次想要说安慰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反倒是清琼望着他,露出一丝抚慰似的笑容来。苏衡在那个瞬间却突然晃神了,他忽然就在想,此时此刻的探春,又在做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和清琼一样,把生养她的故土,抚养她的亲人都放下,只静静地陪在永靖王的身边呢?
是了,她此时并不在这里,不在近在咫尺的万帐灯火中。她已经有了孩子,想必正在蓉城,等待着这一场战争的结果罢,等着自己,和怀慕中的一个,杀死另一个。而她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会终究放下,还是痛悔一生?他并不知道答案。
又或许,她还毫不知情地留在原地,以为自己的丈夫,只是去了一次寻常的旅途,很快就会回来。只是他知道,她终究会知道的,避无可避。就像清琼,他从不曾告诉过她事情的真相,不曾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可她终究还是来了。这是清琼的宿命,也许,这也是探春的宿命。她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苏衡还出着神,城楼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亲兵奔过来,也来不及对二人问安,便单膝跪地呈上一卷书信,“世子,这是澎涞先生从敦煌传来的。说是十万火急,请世子速速拆看。”
苏衡一惊,忙接过信来瞧。等了这许多日,终于等到了棋局收官的时候了。他非常需要一个新的出路,因为他知道,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胥城,却依旧已经岌岌可危了。他一直在等更改局势的机会。而这些,都在这一封信里。
清琼站在一边,看着苏衡迫切地读完了那一封信,脸色却忽然变得雪白,紧紧攥着信纸,久久不曾抬头。似乎一字一句地,要把那封信上的字刻进心里。
清琼隐隐觉得不安,伸手去抓住他的衣袖,“先生心上说了什么?”
苏衡霍然抬头,死死地凝视着清琼。清琼在那样的眼光里,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看着近在咫尺,却被风雪阻隔的那一双眼睛,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黑的犹如最长的暗夜,却又亮的如最盛的花火。痛苦的,绝望的,迷茫的,挣扎的,笃定的,热烈的,所有矛盾的神情都融汇在那一个眼神里头,像一把利剑一样,将她钉在了原地。
最后,清琼只看见一片雪飞到苏衡的眼角,慢慢融化开,落下来,倒像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