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琼点头,又道,“父王不去么?”
苏衡摇头道,“父王一早便进宫与陛下商议国事去了。”又对澎涞道,“我瞧着父王近日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你前几日替他把脉,却是怎样?”
澎涞想了想,神色严肃道,“王爷虽是习武之人,然早年征战曾经伤及心肺,如今年岁大了,身体弱些也是有的。前一阵子为了世子的事情,又操心劳力,这才病倒了。这几日这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到底大不如前了。世子也不必太过操心,只是以后王爷只怕要避免太过操劳,安心静养,自然无虞。”
苏衡点头,清琼道还有许多体己话要对婉莹说,二人便同上了一辆马车,苏衡与澎涞二人在一边策马而行。一路出了王府,满街上人声鼎沸,菊花香与菊花酒香,叫人几乎要醉倒在这清冷又缠绵的香味里头了。
清琼与婉莹二人在马车之中,其实却并没有说什么话,反倒各自揭开两侧的车帘一角,窥视着外头的世界。婉莹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一日,自己随着姑娘一起去清虚观打醮,在宁荣街上走过。那时候的她和翠墨,二姑娘身边的司棋、绣橘,四姑娘身边的入画、彩屏,都是年少天真的小女子而已,就和当年她们的姑娘一样。
是了,还有更早之前,入了宫的抱琴。比自己与司棋、入画年长许多的抱琴,在自己幼年的时候,总是像是长姐一样得照顾着自己。婉莹忽然想,自己这一回进宫,会不会遇见故人呢?元妃已去,却没有人知道,当年跟随着她一起进宫的抱琴去了哪里。这世上,谁又会记得她们这些丫头的死活呢。就好像一阵青烟一样,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散就散了,丝毫也不会留下痕迹。
清琼的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嫁入京城的那一日。伴着华丽尊荣的仪仗,驶入这金碧辉煌的禁城。那时候,她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不安。而如今,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这宫廷,也不再是作为西疆蓉城容安郡主需要面对的挑战,而是作为南安王世子妃能舒展自如的所在。这王府,这街市,这宫廷,这京城,都是她的家了。有那个人伴在自己身边,她终于在这个辉煌热闹的城中,有了依靠。
婉莹登上天华门的城楼之时,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目眩神迷。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金光簇簇间又夹以嫣红姹紫,盛世风度,便是如此了。她也并不是未曾见识过世面的人,这皇城气象,万民俯首,依旧叫她觉得震撼。
又过了一时,皇帝、皇后才缓缓而来落座。最高处的君王只看得见一个端肃的身影,一眼看去,却又叫人情不自禁地拜服在她脚下。婉莹在与四周那些王妃、诰命们一起拜下身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怀慕。分疆裂土,西南为王的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却还是当初青欢堂里那个眉眼含笑、还带着几分戏谑的公子。
只是她并不曾看见他接掌王位之后的样子,是不是也和高处的帝王一样,变得遥不可及了?又或者这个遥不可及的帝王,也会有和怀慕一样亲切随和的时候。而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姑娘,如今是不是也变成了像帝王身边围坐的那些女人一样,笼在一片华美的云雾里,却再也看不见眉眼神情。
婉莹正出神,忽然觉得有人推她,转过脸一瞧,身边的清琼正对自己使着眼色。婉莹还没回过神来,清琼便伸手拉起她起身,走到一众王妃诰命最前列,又盈盈拜下道,“娘娘,这便是澎涞先生的夫人。”
婉莹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瞧,然而高处的人仍旧是那么遥远,她看不清面貌。她知道,围绕着那个明黄色的人影的众多女子之间,有一个是南安王府的郡主苏紫曼,青罗名义上的妹妹,却又辨认不出是哪一个。那些女子那么远,穿着比满城楼的菊花还要缤纷绚烂的绮罗,带着熠熠生辉的珠玉,却没有一个,能让她记得住。她们似乎都一模一样,都是那一抹明黄边上一只漂亮的人偶。她也不知道,是谁在问起自己,是苏紫曼,还是那一群人中的某一个陌生人。
只听得一缕声音传了过来,“澎涞先生虽为一介布衣,却妙手仁心,才救了陛下的性命,本宫十分感激。听闻陛下多次欲封赏先生,先生都坚辞不受。本宫想着,澎涞先生虽不愿沾染红尘中事,皇家却也不能失了礼数。所以特意传令,请先生与夫人一同来赴这菊宴,当面答谢。如今看澎涞先生的夫人,也果然不俗。澎涞先生虽不欲受封赏,本宫却要赠夫人些许首饰润色妆奁,也算是贺先生与夫人新婚之喜了。”便道了一声赏。
语毕就有一列宫女举着大红金漆的托盘走到婉莹面前,里头尽是稀世难寻的奇珍异宝。清琼忙引了婉莹一起谢了赏,另一边群臣之中,澎涞也走了出来,与婉莹一起谢了恩。婉莹听见澎涞的声音,忙侧过头去瞧,如此盛大场面,他却仍旧只穿了一袭灰色衣袍,与以往并无什么分别。那一个身影,却叫她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是了,他还在那里。就算依着礼数,他不能够站在自己身边,可他还在那里。婉莹心里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一场玉峡关的盛宴。那时候他扶着盛装华服之下,惶恐不安却要强装镇定的自己,一路走向陌生的路途。
那时候她是假的郡主,在万众瞩目之中,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海浪里溺水挣扎的人,而他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浮木。紧紧地抓住,唯恐他也离自己而去。而如今隔了这么远,她却觉得安心。她如今是他的妻子,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分享他今日的荣耀,也共享他往后的人生。
婉莹与清琼还来不及退下,又听得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皇后娘娘如此厚爱,我南安王府上下十分感激,紫曼在这里谢过娘娘。”
婉莹此时才知问自己话的人便是皇后,抬头凝神一看,皇帝西侧最近处坐着一个着描金凤袍的女子,自然便是皇后。而东侧底下,一个绿色宫装的女子立着说话,瞧那身影,倒有些像数年前见过的紫曼的模样。远远瞧着也看不真切,只觉得似乎清瘦了许多。
只听皇后的声音又响起,“闵妃妹妹不必和本宫客气。这话叫其他姐妹听了,倒以为我是有意偏袒了。本宫也并非是偏着妹妹的家里人,我与陛下夫妻一体,自然不能薄待救命之人。陛下龙体何等尊贵,自然万万不能马虎的。”说着话锋一转,却又道,“前些日子,我也听人说起过些流言,道陛下的伤,乃是因妹妹身为羽林卫总领的兄长未能尽责的缘故。想必妹妹为此事,也忧虑了许久罢。如今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能够放心了。”
婉莹偷眼瞧着,紫曼的身影似乎颤了一颤,最终却什么也不曾说,只道,“谢娘娘挂怀。”便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清琼与婉莹见机,也默默退回一众王妃诰命之间。婉莹偷眼打量,并无贾府中人,想起来之前听澎涞提起过一句,天华门重阳菊宴,就连一般的世家大族,也不能轻易参加的。多是亲王、郡王之类,或是陛下极为亲信、位高权重的臣子。婉莹往远处一瞧,果然见韩丞相端正跪在群臣之首,不远处还能看见苏衡,却并未曾见南安王苏准的身影。
忽然听得司仪官高唱嘉时已到,众人忙跪伏于地,听那司仪官念诵,感念上苍恩泽,与皇恩浩荡,祈祷百姓平安乐业,远离邪祟。念罢,众人对帝座三跪九叩,转向御道跪下,而皇帝就沿着这一条御道,走到城墙边上,致意百姓,普天同庆。
婉莹跪在地上,看见一角明黄的衣袍从自己面前经过,却不敢抬头去看。她也看不见下头是何等样的情景,只听得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涌来。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恐惧来。她曾经在别的地方也听见过这样的呼声,却不是为了这个穿着明黄龙袍的人。这样的力量,就好像是海潮一般,巨大而又危险。当这样的力量撞击在一起的时候,这世间会如何呢?她又会如何呢?
这样的问题,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如果姑娘还在自己身边,或许会告诉自己答案。她只是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感到恐惧不安,深深感到自身的渺小。好像下一个浪头打过来的时候,她就会在这浪潮里湮灭了。婉莹跪伏在地下,金砖墁地,光洁得连一丝缝隙也没有,深秋的寒意,却渐渐地漫了上来,只叫她周身都觉得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