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芷点点头,臹儿却牵住白氏的衣角,抬头望着怀芷,“母亲,我能让她每日给我唱歌吗?”
怀芷看着儿子认真的眼神,心里有些疑惑,想了一想道,“什么你呀你的,这一位你该叫一声姨太太。你若是愿意听,自己来就是了,若是姨太太愿意,就唱给你听。”
臹儿欢喜道,“我现在就想听。”又央求地望着白氏,“好不好?”
白氏望着孩子的眼睛,心里不由得一暖,微笑着应了好,便对怀芷道,“大郡主若是放心,我就带着公子在外头走走,晚些时候亲自送去繁荫堂。”
怀芷看了白氏一眼,点头应了一声,白氏便和陈氏一起,带了臹儿出了春绿庭。
方才还有几分热闹的庭院,顿时就安静了下来。董氏望着站在几步之外却久久不靠近的女儿,慢慢道,“你怎么不在迹远阁里陪着王妃王爷,倒来了这里?”
怀芷闻言这才走近前来,坐在董氏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块手绢包裹着的月饼,仔细切成了两半,“中秋团圆,自然是要和自己家人一起过的。”抬头瞧了瞧天上的月亮,“那些人并不是我的家人,我早就不是上官家的女儿。”
董氏望着怀芷,半晌才道,“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样呢?”
怀芷静静回望母亲,忽然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我总是听人说,在母亲的心里,我有多么重要。我也知道母亲为了我,这么些年过的都十分可怜。说起来,我好容易回来了,总该多在母亲膝下尽孝才是。可是我心里对母亲,却总是带着些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恨。”
董氏闻言,默认半晌才道,“我知道。这么些年,你虽然时常有书信回来,也总说自己一切都好,那话却都淡淡的,并不曾和我说你的心里话。”董氏的笑容带着些苦涩,“如此说起来,你其实从不曾和我说过知心话。小时候你便心高气傲,你父王对你多怜爱些,你对我这样一个母亲,并不愿多亲近。等到后来许给了绥靖王,便更是对我无只言片语的话,去了北疆一年之后,才第一次给我写了一封家书。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可是对你来说,我却始终是可有可无的。”
董氏话音刚落,怀芷却忽然站起来,脸上带着怒容,可眼角却又隐隐含着泪似的,“你说的不错,我从小便不愿和你亲近。若不是你的出身,谁又敢对我有丝毫的轻慢?我和怀慕不过相差一岁,你可知道在我小的时候,又受过明里暗里多少嘲讽讥笑?你只知道说我心高气傲,可你不知道,我得到得一切,父王的重视,底下人的尊重,都是我自己得来的。我拼尽全力地去学那些琴棋书画是为了什么?我不过是为了摆脱你带给我的阴影,我想要让这世上的人都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上官家堂堂正正的郡主,不比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差了半分。”
怀芷说到这里,眼角的泪却终于滚落下来,“可是就算我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成为了这王府里最才貌双全的一个,又能怎么样呢?我到底是这家里庶出的女儿,否则又怎么会轻易就被许给了一个能做我父亲的人,一个已经有了妻子儿女的人,去做他的侧室?若是母亲你能抓住父亲的心,而不是在这王府里活得无声无息,我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就算母亲你做不到,若是你能像怀蓉的母亲那样,舍下你所谓的骨肉亲情,为我谋一个长长远远的将来,我又何至于会变成今天这样?”
怀芷忽然抢上前去,一把抓住董氏的肩头,“母亲你总是说把我看得比你的一切都重要,可是你又为我做过什么?小的时候你把我看在自己身边,只知道守着我,却忘了你在父王心里的位置,才能够决定我的将来。等我大了疏远了你,你只知道我看不见的地方黯然神伤,却从不曾替我的将来打算,任由我成了和你一样的妾室。等我去了北疆,你关在自己的屋子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可你从来不曾知道我到底在那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曾给我施以援手。这么多年,不管我多么艰难多么绝望,你始终都不能给我任何的帮助和依靠。你说,我到底是该念着你对我的情,还是该恨你?”
董氏只觉得落在肩上的力气极大,几乎能听得见骨头的响声,然而那话语落在心上的声响,几乎就是晴天霹雳。她看见怀芷眼角的泪,只觉得心都被那几滴泪灼伤了。她无法思考,无法反应,心里眼中是一片的茫然。
她的女儿,她唯一的视若生命的女儿,她为她做过些什么呢?是啊,她为了这个孩子放弃了自己娇娆的眼波流转,飞扬的舞步轻盈,只想做一个母亲。她用自己全部的光阴和生命,只为等着和她的重逢。然而如今,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站在自己面前,锐利地质问着自己,作为母亲,到底为她做过些什么。她无法回答,她自认为为女儿耗尽了一切,却原来只是一场虚无。
过了良久,怀芷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董氏怔怔地看着女儿,只见怀芷抬手拭去了眼角残余的泪,笑了起来,“母亲好生安歇罢,我先走了,我还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就不陪母亲说话了。”
走到门前,却忽然转过身来,“我的孩子,我必许他一个安稳的将来,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要他在这世上活得堂堂正正,没有任何人敢轻侮小瞧他。”
语罢,怀芷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春绿庭。凉风吹动,隐隐有桂花香气,却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这一座庭院这样简陋,就连着金秋馥郁的香气,都要借了外头的。怀芷忽然想起了北疆,辽城的大雪,冷得连梅花也不能生长的冬天。这么多年,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经历了什么,这个家里谁又知道,谁又关切呢?如今她回来了,可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离开时候的上官怀芷了。
不知怎么,离去十几步,怀芷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春绿庭的门扉半掩,她却好像透过重重阴影,看见了方才月光下和歌起舞的母亲。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那身影是那样的美,又是这样的寂寞。
怀芷心里像烈火一样燃烧着的恨与愤怒,忽然就熄灭了。对母亲的恨和怨,到底是不能理直气壮的。她曾经也是那么美的人,惊艳四方,见者动容。可为了自己,竟然憔悴至斯。她恨她的无力软弱,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这世上最在意自己的一个人。也是她在这个家里头,唯一的一点牵挂。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也永远不会承认,母亲就好像宴席珍馐美味中忽然出现的那一盒子红豆沙月饼,就算贫贱,却只为她一个人存在。